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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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轻轻发抖。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满婚姻插了翅膀离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从一介士族女落到这般下场……为奴为婢才能消陆家之恨,偿陆昀之情……
  陆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脸上,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
  陆昀不冷不热地问:“留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你?”
  擦着眼泪,罗令妤哽咽连连,“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门第婚,我却因为没父母庇护,要为奴婢,脸面尽无。妹妹也要跟着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绝代佳人,琴棋诗画我苦练十几年无一不精,烹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后……我指上全是茧,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粝。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却要、却要……”
  陆昀倾身过来,面几乎与她相贴,将她的泪意一下子逼退。罗令妤屏着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纱布。陆昀手抚着她手腕:“却要如何?你但凡将你用在别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这里放上二三成,你都不会太悲惨。”
  罗令妤:“胡说八道。我从未对别的郎君用过心思。”
  陆昀一愣,然后失笑。他心知她是无情之人,但她亲口承认,他仍会觉得心中愉快。陆昀垂眸,手指与她的手抵着,因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用过心的。郎君轻笑出声,他的呼吸与她相错,许是因眼睛被纱布罩着看不见,他的脸与她的脸轻轻擦过。热气喷来,罗令妤面颊血红,目中还有泪光,心脏却快速跳起。
  陆昀在她耳边笑,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珠。一颤一颤,罗令妤努力忍着想捂耳的冲动。罗令妤面红耳赤,美目一转,她应着他对她的调戏,眼见他脸上也慢慢有了红霞色,感受到他气息的滚烫。他与她唇耳相磨,似已动情……罗令妤柔声:“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愿意服侍你终生。然我如此貌美,你为何不能给我应有的名分,让我更心甘情愿些呢?”
  陆昀一顿,然而莞尔:“给你银钱万贯?”
  罗令妤目中一亮。
  陆昀侧耳倾听她的动静,听到她呼吸变急,他停顿一下,再道:“再给你金屋藏娇。”
  罗令妤欢喜点头。
  陆昀手缠着她的发,唇角弧度似讽似笑:“良田豪宅,商铺万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与你分享,如何?”
  这一下,罗令妤真的开心至极,连连点头,并笑出了声。
  陆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脸,笑骂:“怎就如此爱财爱权?”
  罗令妤捂住脸颊,被他掐得脸疼,口上不由呜呜咽咽带出了声儿。她声软似猫叫,哼了两声,陆昀脸色微妙一变。突然一刻,他想拆开眼睛上的纱布,想将她压在身下,想凑近,看她现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里蠢蠢欲动,理智提醒着他脸上的伤未好,勉强将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陆昀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紧绷了:“……令妤,我问你。”
  罗令妤:“嗯?”
  陆昀:“你既知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你为何这么对我?”
  罗令妤睫毛轻微一颤,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隽面孔。他声音不高不低,许是因眼睛被纱布遮着,那噬魂一般的压力未曾压着她,让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余地。陆三郎没有明说,但是心知肚明,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之前琉璃臂钏变卖的事。
  罗令妤垂目:“……”
  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哪怕他说服自己给了她台阶下,他想和她重修旧好,琉璃臂钏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陆昀,他不拔掉这根刺,他就说服不了自己。
  罗令妤手被他握着,轻轻颤抖。许多话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不会承认。如果事情正常发展,她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陆昀就这般毁了,她要赔偿他一辈子的话……她势必要示弱啊,要让他觉得,她是委屈的啊。
  罗令妤说了实话:“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陆昀纱布下的眼睛轻微缩起。
  罗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觉得就这样而已,又知道不会就这样。”
  陆昀静静的。
  罗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钏,我未必会卖。因我不敢,不敢将这么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发后,世人知道我是如此凉薄无情,且贫穷。但你就没关系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会这么做。你送我臂钏时,分明又是见色起意。见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后再没问过我。陆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陆昀下巴微绷:“你送我的东西,我从未扔。”
  罗令妤目中泪意再生,光华涟涟:“可是我穷嘛!”
  陆昀:“……”
  罗令妤:“我不能卖别人的,只好卖你的了。你只觉得生气,你根本没想过我的处境有多难。别家女郎品性高洁,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哪怕穷困要死也会守着节气。但我是没节气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和我算账?”
  陆昀当即再掐她的脸,将她掐得吃痛叫一声。
  陆昀戏谑道:“妤儿妹妹还是能言善辩,把黑的说成白的。但你记得,在我这里,你得给我守住节。我送你的东西,我给你的,不想要你当面退回来。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耍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与她缠绵。
  鼻息与她相触。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推倒,压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罗令妤仰脸,他的发散在她脸上。罗令妤呼吸急促,手脚都绵绵发软。知道他看不见,她眼波一转,声音便比平时更娇柔了几分:“你待如何?”
  陆昀轻笑,脸与她贴着,说了几个字,蓦地让她脸红推他。
  因他在她耳边说:“……让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这样闹腾,嬉笑间,唇眼见就要碰上,罗令妤被撩得面红身无力。外头侍女织月的声音唤道:“郎君,给你煎的药好了。疾医吩咐药一熬好就要给你擦上,不然纱布捂的时间长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迹,再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陆昀和罗令妤:“……”
  陆昀脸刷地沉下,如黑锅。
  罗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声:“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罗令妤一下子推开他坐起,高声:“陆雪臣你耍我?你没有伤到眼,也没有毁容?!”
  那她不用为奴为婢,牺牲奉献自我了?
  织月只是不高兴那一身风流的表小姐与郎君晚上同处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听得满心妒火时,药一熬好就赶紧送去。下一刻,见罗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领着院中的侍女就风一般走了。织月来不及看表小姐什么脸色,她忐忑端着药进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陆三郎阴晴不定的脸色。
  陆昀若有所思:“织月,多大了?”
  织月心里一动,忍着羞涩道:“回郎君,婢子已经年十五了。”
  陆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织月急声:“婢子不要嫁人!锦月姐姐还没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几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陆昀冷淡的面色。冷风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么人物。织月牙一咬,连忙表决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边,伺候三郎一辈子,伺候……伺候未来夫人一辈子。”
  陆昀似笑非笑:“未来夫人喜不喜欢另说。你还想伺候我一辈子?”
  织月:“是……”
  陆昀:“怎么伺候?”
  织月不解他何意。
  陆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织月骇然,顿知他这是真怒了。她惶然时,见陆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药碗打翻,冷汗满脊。
  ……
  而罗令妤实则未将侍女织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陆昀这般,身边爱慕的仆从都不少。若是处理不好这些小事,陆昀也不会是名冠建业的陆三郎了。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经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嘱咐几声。
  灵犀欲言又止,想跟罗令妤说秦媪似来到建业的消息。
  可惜罗令妤有心事,没有看到灵犀的神色,转身就走了。
  罗令妤没有睡意,她心情激荡,也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清院”与陆三郎的玩闹,他的笑容,他的唇,他与自己那暧昧不清却始终不点明的关系……仍是置着那口气,看谁先承认,看谁更喜欢。
  爱意覆水难收,然于陆昀这般骄傲的人来说,他一定要诉清最开始的源头,说明白缘由……她的骄傲,又何尝比他少?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砚许久,沉腕提笔,两列诗句跃然纸上——“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盯着这两列字半晌,沉思间,门外传来陆二郎的声音:“表妹睡了么?我来看看你。”
  陆二郎已经被领到了门口,罗令妤随意用镇纸将宣纸压住,就笑盈盈地去开了门。月明似秋水横波,照于舍前,陆二郎被罗令妤领着入室寒暄。陆显打量着她:“今天的事,表妹没事吧?”
  罗令妤奇怪他大半夜过来竟关心这个,便敷衍答了。
  陆显专注看她:“三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你要多照顾他。”
  罗令妤诧异:“这个自然……”
  虽然陆昀诓她,吓得她以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里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该照顾陆昀啊。
  陆显凝视她,很不放心:“不要因为他受伤轻,就不理他……”如梦中时,罗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伤,只一心看着衡阳王,根本不在乎陆三郎。
  罗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这是什么话?他都那样了……哪里是受伤轻?”
  被表妹用“你真没良心”的眼神质疑,陆显不生气,反而愉快一笑。心里放松了,陆显就有空扫一圈房舍,一扫之下,他看到了案头墨迹未干的字。陆二郎走过去,笑道:“表妹还有闲情写字啊……”罗令妤没拦住,她的字落到了陆显手中。
  陆显正要评价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这笔字,他倏而一怔。陆显想起他平时并不关心罗表妹,并不认识罗表妹的字体。但眼下他看到的这幅字,字迹他是认识的——因在梦中,当建业城破,太初宫毁,隐隐约约的,陆显见过这笔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那时陆显以为这是罗表妹写给陛下刘慕的,世人以为这是皇后对陛下的告白示爱,梦中罗表妹从未解释过……若罗令妤是这时候写下的这个字……那她在即将被指为衡阳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欢陆三郎的吧?
  第60章
  陆二郎俯眼:“表妹为何写这两句诗?”
  罗令妤赧然:“夏夜枯坐,无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衡阳王府中,少年公子回来后,就将自己一人关到了屋中。孔先生等门客心忧敲门,然刘慕看他们的眼神如林野异兽般,如烈火上的钢刀般,警惕,古怪。孔先生心一咯噔,刘慕已抱着酒坛关上了门——“谁也莫招我!”
  刘慕靠坐在舍中墙根,酒坛堆在脚边,他一坛又一坛,豪气无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顺着喉咙滴入袄衣中,刘慕手盖住半张面,露出的半张,眉目间神色时而迷惘,时而溢满戾气。
  “啪——!”
  刘慕摔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他浑身发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样浮照而来,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华,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的皇兄将他当仇人一样提防着。他还以为兄长疼自己!
  那刺刀,随时准备向他捅来。
  刘慕喃声自问:“……而我又做过什么?”
  他曾阻止兄长登基么?没有。
  他不服气兄长立太子么?也没有。
  先帝对他的偏爱,已经让他成为了陛下的眼中钉。这一次的刺客只是一次,下一次,他再无能些,身首异处才是陛下要见到的。
  刘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里抱着的酒坛子,少年俊俏面容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你把我当敌人?你年纪这么大了,昏庸无能,朝政混乱,全靠世家扶持。你以为你是好天子?你以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过是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这般无为,竟然还提防我……嘿,你不想给我的,我偏要拿到。”
  “你这样的都能做了帝王,凭什么我是被你暗杀的那个?滑天下之大稽!”
  “兄长……敬你!从此后,你我兄弟……就做个口头上的兄弟吧。”
  衡阳王刘慕一个人喝酒,越喝越满心凄凉,却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渐次的,灯火熄了,人的气息在黑暗中也随着变弱。刘慕抱着自己的酒坛又哭又笑,罗令妤将自己写好的字收起来后去睡了,陆二郎陆显满心怅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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