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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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军旅历练,曾杀敌斩将、浴血冲砂,哪怕刻意收敛,他身上那股刚硬如劲松般的气质也很显眼,从后望过去,那背影便如峭峰悬立,挺拔坚韧。
  夜风鼓动衣袍,他浑然不觉寒冷,只抖缰纵马逆风而去。
  玉嬛目送他走过拐角,全然没入漆黑的夜色,才有些不自在地低头。
  心底里有些怪异,像是欢喜,像是羞窘,模糊不明。
  孙姑将暖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说话时那气息冻得一团团白雾般,“姑娘快进去吧,这儿穿堂风冷得很。再站会儿该冻僵了。夫人已经备了饭,就等姑娘回来一道用呢——可惜没留住梁大人。”声音末尾带了点笑意,打趣似的。
  离婚期没剩几个月,梁靖近来格外照拂,旁人看在眼里,玉嬛听得出那点关怀调笑。
  她睇了孙姑一眼,那位眼角几乎笑出了褶子,似对这位姑爷很满意。
  玉嬛心里轻哼了声,嘴硬道:“他自有事要做,留着做什么。快走吧,饭凉了不好吃。”
  口中这般说着,脑海里却被孙姑提醒,不自觉地想起书架后那情形。彼时她沉浸在旧事里,满心意外地懵住,而后掩饰着尴尬逃窜出去,不曾细想。此刻琢磨,他胸膛压过来时男人独特的气息、嘴唇碰触时的温度都清晰分明。
  心思被攫在书架后面,让人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她都讶异无比。
  玉嬛怕被孙姑瞧出来,赶紧垂了脑袋,叫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
  用完了饭回到住处,早已是月移中天,蟾宫正明。
  石榴叫人备了热水、熏暖被窝,玉嬛心不在焉地在窗边站了会儿,睡前沐浴,浑身浸在温热的浴汤里,满脑子的杂念终于安静下来。
  她靠着浴桶阖眼,凝神回想,那卷宗便似缓缓在脑海展开。
  用了整个后晌强记,卷宗上的每个字,连同纸笺和书架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她怕回头忘了,特意默默温习一遍。待盥洗沐浴罢,换了寝衣躺上床,随手翻了几页书,跟石榴闲扯两句,临睡前再默念了一遍,确信没半个字错漏,才安心睡下。
  次日清晨醒来,趁着里外安静,又回想一遍,记得愈发清晰。
  外面仍是阴天,雪片时而如鹅毛,时而如细砧,纷纷扬扬飘个不停。
  积雪渐渐积到脚踝,满院银装素裹,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玉嬛没有冒雪出门的勇气,便只管窝在侧间的宽衣里,捧了书闲翻,又临了两张字帖。午后睡了会儿,醒来时趁着旁边没人,又取了张纸笺,默默涂画几个人名,完事后点了灯烛,随手烧成灰烬。
  十二年前的冤案,里头罪名真真假假,错综难辨,想翻案,自然不会一蹴而就。
  她大致理清了思绪,便暂且按捺,只管叫人往炭盆里烤些栗子吃,喝着暖汤等消息。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了动静——
  京城初雪时福安小郡主曾说,等雪落厚了便一道去赏雪。先前因永王从中生事,暂时搁下,如今又逢大雪,小郡主果然派人过来递话,说后日天必放晴,小郡主要约几个人去城外踏雪寻梅,邀玉嬛同往。
  玉嬛欣然应允。
  ……
  京城外赏雪的去处甚多,福安小郡主选的是金光岭。
  金光岭在京城南边四五十里处,山高林密,峰如峭屏,中间有几处飞瀑清泉,松柏之间猿戏鹤出,四时景致各异,是散心的好去处。岭下数里梅林绵延,梅林边上一座金光寺,修得富丽堂皇,庄重威严,里头住持是皇家亲贵极推崇的高僧,在京城里名气很大。
  金光寺里有座三丈高的金身佛像,据说曾有佛光显世,是祥瑞之兆。
  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第44章 第44章
  玉嬛醒来时, 四周光线昏暗, 屋子里应是笼了太多炭盆, 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脖颈处有些酸疼,脑子也觉昏沉,她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拢, 而后看清周遭的情形——
  宽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质名贵,做工上等, 悬着的软帐上锈了团团牡丹, 不像是外头能轻易买到的。窗边是一座玉鼎香炉, 形如瑞兽,两耳垂着玉环, 倒没见熏香的痕迹。再往外,则是桌椅箱笼,珠帘绣凳,陈设着瓷瓶玉器,颇有章法。
  只是比起别处,这屋子建得格外宽敞,高脊深墙, 藻井高高的悬着, 似有精致雕绘。
  那雕绘像是……
  脑海里某根弦似被拨动, 平白浮现出一副画面。
  玉嬛猛然收紧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详细情形,但看那模样,似有些熟悉。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令她打了个激灵,像是初入怀王府时一样,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比起怀王府,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这里生活,即便器物陈设未必相同,却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骤然砰砰乱响起来,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锦被。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床边放着绣鞋,她几乎无需看,便轻而易举地将两只脚丫塞进去。
  ——仿佛这种事已做过很多遍,印在骨血里了一样。
  不安如涨起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觉喉咙骤然干燥,目光扫过屋中陈设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极力去捕捉那诡异的熟悉感,却只觉脑壳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时候,愈发严重。
  心跳得像是要跃出腔子,玉嬛竭力平复,轻手轻脚地往窗边走。
  从怀王别苑到这陌生屋子,中间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没敢闹出动静,瞧着外间没人,便轻轻掀开一扇窗户。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刚入夜的样子,冷冽朔风扑面而来,卷着树梢的雪渣,落在脖颈时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两位仆妇,秋香色的图纹衣裳整齐洁净,想来主人家地位不低。这是座单独的院落,两侧厢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样式精致的宫灯!
  玉嬛心里猛跳,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京城内外,能用这种宫灯的并不多,而这院子……
  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令她有些恍神。
  脖颈处酸痛犹在,旁人没胆量也没理由到怀王爷的别苑捉她,若当真是皇亲国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里咚咚的响,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听外面门扇轻响,双扇朱漆院门敞开处,有人踏夜色而来,颀长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风里,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谁?
  廊下的仆妇当即起身行礼,永王脚步未停,径直往屋中走来。
  ……
  腊月中旬的天气格外寒冷,仆妇开门掀起厚重的帘子,冷风便卷了进来。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绕过屏风,就见一道纤秀的人影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他稍觉诧异,回头吩咐了声,仆妇便挨个点亮灯盏。
  四五座烛台上灯火通明,不过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仆妇搁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门扇,便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颇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没觉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么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韩太师的孙女,怀王叔都照顾的人,又长得这般貌美,怎么能不叫人惦记?这会儿也该饿了,尝尝我这儿的手艺。”说着,将食盒盖子掀去,抬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里瞥了瞥,是四碟热腾腾的小菜。
  她晌午在长公主那里吃得不多,这会儿入夜,闻见那扑鼻的香气,肚子里果然觉得饿起来。但永王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暂且挪开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这里,就为这个?”
  永王笑了下,“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我还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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