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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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枯枝上灵力浓厚得都要发光了,但偏偏不发芽。
  她抹抹眼泪心想算了,人要勇于承认错误,要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承认自己做不到又怎么了,向令狐十七讨教讨教又怎么了……然后唰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居然得向令狐十七讨教!向那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只因为得天独厚就胜过她十年寒窗的主儿讨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悲哀的事哟!
  抽噎了一阵儿,心态慢慢平复下来。到底还是洗洗干净,推开门去求指点。
  推开门就看到令狐十七百无聊赖的靠着桃花树坐着,眼神无辜又不解又百无聊赖的,手里拿一段树枝,变着花样挥、转、挑、压……比那些自诩倜傥的纨绔玩扇子还要流畅的把玩,那段树枝便在他手中翻成扇子、竹笛、毛笔、棋子……最后向上一弹,在空中变作一只飞鸟,停落在他手指上。那鸟在他手指上转着小脑袋左瞅右瞅,栩栩如生。他抬指向上一送,那鸟腾跃而起,飞上了枝头。
  他拍拍袖上落花,正要起身,抬眼瞧见云秀,一惊复一喜,那鸟儿便又化作枯枝坠落下来,边坠边开了满枝繁花。
  他看着云秀笑,一面不动声色的捉了那花枝藏在背后,把它重新变作枯枝。这才迎接上来。
  云秀:……比嫉妒更令人情何以堪的事,莫过于你的嫉妒被人看破了,人还要善意迎合你,做出“我也没那么厉害,你快别生气了”的姿态安抚你。不,令狐十七的话,该不会是借机讽刺她吧哼唧!
  这俩人不欢而散的场合太多了,早成了默契只要肯再碰面,那就算是和好了。
  令狐十七道,“你怎么才出来?”
  云秀反诘,“就只许你生气,不许我生气了?”
  令狐十七抿唇,桃花眼弯起,笑意盈满,“哦……原来你是在耍小脾气呀。”
  你说气不气人!
  令狐十七又补刀,“早知道修仙能让你更有人情味儿,我就不阻拦你了。”
  云秀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比较从容淡定,比较有情商和常识的那个。虽说两人之间少有不互相生气的时候,但云秀发的都是有头有尾的有名之火,令狐十七才是动不动就乱闹小脾气的那个。如今却被令狐十七取笑“闹小脾气”,偏偏她还无言以对。
  看来修红尘道,也是有副作用的。
  云秀却也没便辩解,只绕到他身后,劫过他手中枯枝握着,闭目沉下心神,运转灵力,将自己能做到的做给他看。
  半晌之后,她睁开眼睛,说,“我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这下轮到令狐十七发懵了,“……哪一步?”
  “催发枯木萌芽啊。”
  “呃……哪一步?”
  云秀好一会儿才回味过来敢情在令狐十七看来,她费了这半天劲儿,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她恨恼的掐下一片叶芽来给他看,“里面本来都枯死了,不能活了!但是现在变绿了,绿了看到没?只要种下去,好好培土浇水,补足日照,过几天就会发芽的!”
  令狐十七:……
  他懵了一阵子,忽然“扑哧”一声。
  “你取笑我。”
  “我没有……”
  “你明明笑了,我听到‘扑哧’了。”
  “我没有,你看我的脸,很严肃,完全没有笑吧。”
  ……
  但他本就是个肆意妄为的少年,想笑时哪里忍得住?到底还是放肆的笑起来,“你是想修神仙,还是想当园丁啊!”
  云秀脸上涨红,但不知为什么,明明真的被嘲笑了,她却并没真觉得羞恼,反而也跟着笑起来。就只是有些不服气罢了,“我光凭意念和灵力就把死掉的细胞重新组装起来激活,园丁能做到吗?只是催发生长激素,刺激细胞加速生长分裂,这个过程比较慢罢了所以我才来请教你啊!”
  虽然说的是令狐十七从未接触过的道法,但令狐十七显然凭常识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看着她,笑了一阵子,才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既要修仙,怎么竟没读过齐物论吗?这是一段枯枝,”他边拾起一旁的书本,随手幻化做一段枯枝,“还是一管箫,一朵花,一只鸟,一本书……”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幻化,“归根到底,不过都是天地之间一团由一化而为二、化而为三,化而为有生、有形、有尽的可见、可知、可辨的‘物’罢了。”他随手将书碎成一团不可见的迷雾,“你看,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手伸入那迷雾中,轻轻掣出满枝盛放的鲜花,“就只是换了换形体罢了。 ”
  云秀:……
  云秀确实听懂了,也确实有所收获,她就是稍微有些发懵。
  令狐十七生于富贵,长于温柔,全天下一切好东西全都予取予求。可他居然无需任何人点拨,也没有经受过任何可能会颠覆他三观的求索、苦痛、震撼、顿悟……便能这么理所当然的把这大千世界、天地万物都看成一团基本粒子。
  云秀没有这种慧根,自然也就不明白他这种“天纵之才”眼中所见的万类、心中所感的百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她忽的就想起令狐十七对肥甘轻暖、声色犬马,对春之百花,夏之百虫,秋之百果,冬之百味……对一切被她词汇贫乏的斥之为“骄奢淫逸”的东西的挑剔到极致、却不感到满足的享受。想起早年他对云岚的孩童般无知无辜的残忍,对她看似刻薄实则宽容执着的纠缠,和那让她一直以来气恼愤慨的对陌生人的洞彻敏锐和冷漠无感。她忍不住就想,他是不是确实真的有些厌恶自己的“慧根”。这“慧根”,是不是又真的有些残忍呢。
  她沉默得有些久,令狐十七便有些忐忑,“……听不懂?”
  他们这些生而知之的人,有时真不是不热心,不肯指点旁人,就只是真不知道你究竟哪里听不懂,这么顺理成章的东西为什么会听不懂罢了。
  云秀:听得懂啦!她才没那么痴顽呢!
  她便从令狐十七手中接过花枝,轻嗅,道,“世间万物的共通之处,也许叫做‘道’,但‘道’才不是万物的本质呢本质是我之所以为我,你之所以为你的东西。我最多是还没领悟到‘道’罢了,对本质,我可知道得比你通透多了。”
  令狐十七不解她为何胡搅蛮缠起来,弯了眼睛笑她,“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一个修道人居然没领悟到“道”,这才比较惨吧!
  确实没什么可得意的,云秀想,就只是觉得在领悟“道”之前,先领悟到日升月恒、万物生长,领悟到人生在世、悲欢离合,也许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她便说,“老得意了,你不明白,我教你啊。”
  嗅到花香、听到鸟语,遇见喜欢的人,品到甘美的味,读到有趣的书……若能因欣喜而感到满足,这熊孩子也许就不这么熊了吧。
  言而总之她才不要被人看成一团基本粒子呢!红粉骷髅也不成!
  有空的话……实在没旁的事可做时,去令狐十七“府邸”里坐坐,其实也未尝不可。
  云秀想。
  第46章 相见时难(三)
  入冬农闲,华山上这场法会来的正是时候。四方村镇百姓都赶来旁观,或是看排场,或是沿途设席斋僧沾一沾功德,竟堪比盂兰盆会的热闹。
  四方人群相聚时,消息便也格外灵通。不论是淮西的战事,河东久旱之后的喜雨,还是穷乡僻壤里礼佛人的福报、毁佛人的恶报……都有人在询问、议论,林林总总的新闻趣事不胜枚举。
  淮西的战事在令狐十七口中是必胜无疑的。但听关东百姓带来的消息,却并不十分顺利。似乎因朝廷的粮饷支付不下去,入冬后讨贼诸将都消极观望,秋后聊聊几场对阵都是应付了事。平叛之日遥不可及。为支撑战事,朝廷恐怕迟早又要加收赋税。
  云秀想想,朝廷里管钱粮的那个,似乎正是她阿爹柳世番。局面到如此地步,想来他在朝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又想,若换做她来主持,会不会加赋供军?
  云秀觉着,换了是她,恐怕会先把她二舅、二姨父这些人给抄了家,再来考虑加赋。可把这些人都抄了,谁来给她打仗?可若不抄他们,却给阿淇这样的穷人加赋……公不公平另说,阿淇他们就真只有卖身或是饿死两条路可选了。然而若筹集调度不来粮草,前线战败或是哗变,天下大乱,照旧是死局。
  云秀稍一思索便觉着,人生在世真是艰难困顿。难怪人把修仙称作“遁世”。对她那个跟摆设似的阿爹,不知为何,竟有些肃然起敬了。
  云秀下山时法会还没结束。
  山下村的人大都去赶法会了,村子里便静悄悄的。
  少年家中虽不算富贵,可也是当地殷实、有名望的人家。父亲早些年是里正,两个兄长一个在华阴县当县尉,另一个管着族里的祭田、宗学一应事宜。杨姓是此地的大姓,半个村子都和他家同宗,颇有些人敬爱他父亲当年扶贫恤孤,在法会上偶遇早年离乡的故人,说起他家的近况,都唏嘘不已。
  云秀偶然听到几耳,下山前便已知道,少年的父亲已有下世的迹象了。她原本打算先取回少年的遗骨,再去归还信物,也只能改变主意。
  她本不欲露面,只悄悄的将坠子放在老人枕边,借助迷香托梦给他。然而来到少年家中时,猝不及防便听到里头老人悲痛的哭声,“三儿啊,你离家二十多年。今日再不回来,便永见不到你老父亲了……”听到里头侍奉的兄嫂们啜泣着安慰的声音,手中坠子灼痛了她的手指,她心中霎时大恸。
  她知晓自己尚未帮少年完成遗愿,少年依旧有一缕残魂未散。她心中所感的悲恸并非是她自己的,而是少年的。
  然而脑海中不由自控的便记起老太太弥留之际的光景,记起老太太衰老然而依旧柔软温暖的手攥着她的手,哀痛的说,“秀丫头日后便没人疼了……”
  那悲痛霎时便透髓入骨,再分别不出物我。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云秀捂住胸口,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想,原来人不加节制的悲痛起来,是这种感受。所谓哀毁骨立,便由于此吧。
  她毕竟修道已久,又天性淡泊达观,尚不至被击倒。正要将自己的哀痛同少年剥离开来,凝神清心,然而触碰到少年留下的残魂,便知它的脆弱,是经不起一道清心咒冲击的。
  她既已对少年的哀恸感同身受,便不能不心生悲悯。便挨住了疼,心想,便成全他,让他先同父亲道别吧。
  她便幻化成少年的模样,由那一道残魂附在身上,轻轻推开了老人的房门,道,“阿爹,我回来了……”
  二十余年过去,少年依旧是离家时的模样。
  兄嫂叔伯们无不惊骇,纵使格外迟钝的,也知道来者非人。纷纷为他让开去路。
  他便行至老人床前,跪下磕了个头。
  老人年纪大了,早已耳目浑浊,然而眼瞳中确实映上了少年的身影。他举起枯枝一样的手,想要摸一摸儿子的脸。那手晃了晃,却没有碰到然而他确实摸到了。旁人看到的是云秀所幻化的模样,唯有他,看到了靠云秀的灵力维持着的那抹残影。
  那一瞬间老人便已意识到了真相,凄楚过后便也默认从军二十年不回,最坏的可能便是最真的可能,他其实隐隐有所准备。如今老朽将死,已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能最后再见一面,便已心满意足。
  于是他握住了儿子的手,说,“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
  而后他轻轻拍了拍云秀的手。
  便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少年的残魂也在这一刻从云秀身上剥离,他回身过来,似乎想要向云秀躬身,然而那残念太虚弱,脱离了灵力的维系,很快便消散殆尽了。
  云秀便也以少年的衣物和薄烟为遮蔽,回到了空间里。
  那带了霞光的烟雾散去,屋地上只留一身叠好的翊卫袍服,上搁着家书并些许财物俱都是少年留下的遗物。早年一直埋葬在令狐韩氏为他立下的衣冠冢里,今后大约要葬回祖坟了吧。那枚银坠子,则攥在老人的手里。
  老人去世,屋里很快传来痛哭声。这件神异之事,并未引起太大的慌乱。
  待第二日清晨云秀前来致哀时,灵棚已搭建完毕,棚下停放了两尊棺木。
  在死去二十余年后,少年终于得到了家人的祭奠,回到了他魂魄所念之处。
  因在华山上耽误得久了,待云秀回到观里时,华阳真人也游方归来。
  短短五六日光景,云秀觉着自己的修为大有长进。然而因从韩娘和少年身上感受了太多陌生的东西,她只觉这五六日比过去五六年还要漫长,竟没有为此感到得意。反而因当日被少年的悲痛侵入了内心,这几日胸口总是闷闷的,不能自得。
  她的性子,岂会让自己长久沉浸在悲伤里?
  便又开始给自己订立许多目标,将日程安排得密密的,一刻都不得闲。
  先是阿淇的事她答应阿淇,要将阿淇和阿淇她娘安排到寺庙里来管厨房。便同华阳真人商议好了,安排人去山下村接她们。
  而后是任意门的事她只在令狐韩氏的梦里见过少年的衣冠冢,尚未亲自去过时,便能从空间里打开通往那里的门。可见随着她修为渐长,任意门的限制也逐渐减少。只要她能找到诀窍,说不定真能通过空间,做到一步千里。
  再然后,便是术法得了令狐十七的指点后,她好像真的有些开窍了。正该趁热打铁,一举将术法修炼得同她的技法一样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离开了华山别墅,空间也跟着搬家了的缘故,这两日令狐十七并没有来骚扰他。想来是找不着路了。
  云秀一个人在空间里钻研术法,忙时不觉得有什么。可稍一松懈下来,扭头望见桃花树下那张堆满织物却莫名显得空冷的软榻,心下便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纵然令狐十七来,大多数时候也是她在刻苦修炼,而他歪在榻上吃着果子看杂书,同云秀所期待的“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其乐也融融”毫不沾边儿。可他骤然不来了,却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明明十余年来,这里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为什么早先不感到寂寞,这会儿却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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