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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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愿云秀同韩氏有什么牵扯,更不愿因云秀的缘故,被外人认为他同韩氏有什么牵扯。
  可纵然他能禁绝云秀同韩氏往来,又岂能管到韩氏向人提她外甥女?
  “是……臣惭愧。”柳世番道。
  本该丁忧在家的人,夺情回朝立刻便升任宰相,这也是他常被人诟病之处。
  天子笑道,“有女如此,卿有何可惭愧的?”
  柳世番便道,“她是亡妻的女儿,一直养在祖母膝下。同祖母感情深挚。并非是臣教导得好。”
  天子不由便心生怜惜,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真是个可怜可敬的孩子。”
  天子见时候不早,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略寒暄了几句,便不再留他。
  待柳世番离开后,天子便起身去,摸了摸十四郎的头十四郎也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从小寄身在贤妃处。贤妃是个绝不会容人挑出丁点儿瑕疵的、最“贤良淑德”不过的女人,可照旧将十四郎养成眼下这般不争不言的性格。柳世番那长女,小小年纪便自愿出家,又何尝不是十四郎同属。
  推人及己,天子便越觉得十四郎令人疼惜。
  十四郎不解其意,仰头看他,天子亦不解释。
  只道,“怎么把书收起来了?再给朕读一会儿,读完咱们一起用膳。”
  十四郎不由欢喜起来,忙道,“是。”
  自上一次失约,十四郎已有半年多没见着云秀。
  却也并不全然是云秀的过错。
  中元节后不久,天子便令十四郎搬出皇宫,迁至十六宅。
  十六王宅是皇子皇孙们聚居之处,庭院没那么深广富余。又因他年纪太小,贤妃怕他照顾不好自己,便给他安排了许多亲信宫女宦官。他每有什么举动,身旁都有许多人跟着。他怕云秀来时被这些人看到,便不敢再随意吹奏引凤箫了。
  待他熟悉了庭院布局,理顺了府内人心,皇太后病倒、去世,天子生病又接连而来。天子罢宴乐,他当然不能独免。引凤箫亦只能收起了。
  他虽寂寥难过,却并不觉着自己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云秀了。
  他没有告诉云秀,他其实知道她是谁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常在淑妃面前说起她有外甥女,资质绝美,通音律、善鼓琴,活泼爱笑,是一朵解语之花。就在他遇见云秀之后不久,郑国夫人便又说她祖母去世,她悲痛欲绝,于是出家为祖母祈福。不论时间、年纪还是名字,都同云秀一模一样。
  待他见了柳世番,便更确信,郑国夫人所说的柳家云秀,便是他遇见的修道的云秀。
  他们父女生得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既如此,待柳家云秀约定的三年之期一满,她应当便能回到长安了吧。
  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府邸,不必再寄居在谁的门下。到她回来时,他必也已长成一个能养她的男人了吧。
  所以,他且不必那么急切。
  毕竟他们已约好了,要一道修红尘。她当是不会失约的。
  十四郎陪天子用膳,忽听天子说,“朕想找个人替朕去蒲州看看。”
  十四郎便问道,“是要派人去恤问柳相公的家眷吗?”
  天子道,“是。”又笑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件□□宰相夫人遭了这么大的罪,岂能让她事事都不如愿?若他家女儿好,便先记下。日后讨回来给你当媳妇儿,如何?”
  十四郎怔愣了片刻,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嗫嚅片刻,才小声抗议,“兴邦国的那个,儿子不敢要。”
  天子失笑,“不是那个。”宰相夫人这么大的野心,纵使十四郎敢要,天子也不能给啊,“是守孝的长女。”
  十四郎听是云秀,心中乍然欢喜起来。然而忽的又想到,柳家云秀出家虽有三年之期,可同他相遇的那个,恐怕是想自在的修至得道成仙吧。
  王命于她,既是浮云,也是赘累。
  他便说,“……儿子要再想想。”
  天子挑着眉笑看着他,道,“有些事若不当机立断,转瞬就要错过了。你可别后悔。”
  十四郎便道,“儿子要……可是,她既已出家,未必还愿意还俗待她守孝期满再说,可好?”
  天子见他分明一本正经的在替人考虑,心下又觉好笑,又觉怜惜。便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好。”
  第53章 相见时难(十)
  天色蒙蒙初亮。
  十四郎自十六宅中出来,骑上他的小马,打着哈欠沿街坊向南去。
  十六宅在皇城大明宫对面,由宫中宦官管理,坊内各色设施一应俱全。平日里皇子皇孙们学习交际,甚至打马球,都不离开十六宅所在的长乐坊。这是自玄宗朝便已形成的、虽未有明文却人人墨守的规矩。
  自来到十六宅,十四郎便常觉着,十六宅就像一座豢猪所,豢养着无所事事、纵情玩乐的王爷们。
  所幸他年纪尚小,天子特地叮嘱不必太约束他。因此他能常离开十六宅,四处去走走。
  只是他生性沉默谨慎,知道十六宅内外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便不爱表露得过度与众不同纵使出门,亦不同达官贵人交际,只骑着他的小马摇摇晃晃赶去东市,趁热吃几张瞽婆店新出炉的肉毕罗,回来时再捎带几张。时日久了,长乐坊上至诸王下至伎乐,人人都笑,十四皇子是个脑袋还没开窍的小吃货。
  这一日十四郎照旧往东市去,然而才过通化门街上,便听人唤,“十四郎君请留步。”
  十四郎循声看过去,便见寥寥数人护卫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停在街旁。那护卫衣衫光亮,肩头并胸口挺括隆起,当是将铠甲穿戴在棉布衣中。看模样,分明就是东宫翊卫郎。
  十四郎便不惊慌,勒马停住。
  那人见他回应,便对车中说,“确实是十四郎君。”
  车中人便打起车帘子,略一打量,立刻便招手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坐车?快上来,我送你一程。”
  果然是东宫太子。
  十四郎对贤妃虽多敬畏、疏离,可对这个哥哥却自幼亲近喜爱。
  立刻便翻身从马上下来,任人引着,上了太子的马车。
  上了马车,太子捏着他手上冰凉,便将自己所怀手炉递给他,笑道,“那瞽婆家的毕罗便这么好吃吗?”
  显是也听过传言了。
  十四郎便有些腼腆,道,“好吃。”又解释说,“我贪睡,府中上下又很纵容我。自出宫后,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近来为了吃她家的毕罗,天一亮就起床,骑着马走四五里路,再也没睡误时辰。不但吃到了毕罗,骑术也很有长进。”
  太子见他眼眸明亮的看着自己,似在等待夸赞,忍不住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黄雀真是了不起。”又叮嘱,“你年纪尚小,自律固然少不得,可也不必过于苛待自己。”
  十四郎忙点头称是。
  东宫在长乐坊正西,通化门大街却在长乐坊正南。这个时候,正该是太子入宫觐见天子,议论讨伐淮西事宜的时候。在此处巧逢,可见太子并不是从东宫里来。
  十四郎略一思索便明白,恐怕是天威难测,太子既想迎合天子的心思,又摸不准天子的心思,便找人商议去了恐是昨夜商议得晚了,便就势留宿在外。通化里大街正临着贤妃的长女祁阳公主的府邸,太子当是才从他姐姐、姐夫家回来。
  既如此,今日太子叫住他,纵然原本不是为了打探天子起居,想来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
  果然,太子随即便问道,“昨日阿爹接见了柳承吉柳相公?”
  十四郎便道,“是。”
  延英殿是天子会见宰执之处,为表敬重,四周不设内侍与护卫,宰执可无所顾虑、畅所欲言。
  十四郎不愿殿中对答先从他这里泄露出去,便趁太子未及发问,转而道,“我早先说,日后要给二哥当宰相,阿爹便说,让我看一看真宰相的风采柳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便有片刻怔愣,道,“……阿爹竟没生气吗?”
  十四郎不料他竟如此回应,便有些许迟疑,“……何事生气?”
  太子略松懈了些,面上却已消沉、无奈尽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后莫再童言无忌了。”便解释,“你当我的宰相时,阿爹在何处?”
  十四郎猛的回味过来他当他二哥的宰相,天子自然已不在位了。
  可醒悟的同时,又觉着,世所谓黑头公相也往往年过不惑,能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华发老人?他一个稚龄顽童,说起久远将来的志向,真值得如此深究吗?天子自己没当一回事,太子却如此忐忑……这不免令十四郎也疑惑不安起来。
  只是这孩子心性体贴,觉出太子心中苦涩,便不多问。反而宽解太子,“是我疏忽了,日后再不敢提。所幸阿爹宽厚,不但没生气,还激励我奋进,令我日后好好辅佐阿兄。”
  太子见他天真恳切,亦不知该怎么向他说明。
  他的母亲是天子发妻。天子为广陵郡王时,她是明媒正娶的广陵郡王妃;天子为太子时,她又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他在广陵郡王府出生,本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可天子继位后,他的母亲却只被册封为贤妃。他也从唯一的嫡子,泯然为天子诸多庶子之一。
  而后,天子按长幼之序,册立了他的长兄为太子。
  然而先太子德不配位,入东宫不足一年便染病身亡。
  群臣再次请立太子。
  他母系尊贵,朝野上下都支持他。可天子依旧欲按长幼册立澧王。是群臣固争,才最终册立了他。
  然而册立他为太子后,纵使群臣情愿,天子也依旧不肯册立他的母亲为皇后。
  太子的生母不被册立为皇后,任谁都要掂量,他这储君之位是否已坐稳了。
  且澧王同天子身旁亲信内侍往来密切,天子不加制止。而他对天子起居少有过问,天子便横加训斥。
  并不是他谨小慎微,实在是他动辄得咎,这太子当得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得自在。
  所幸如今常在天子身旁侍奉的人是十四郎。
  十四郎虽不是他的同胞弟弟,却是他的母亲亲自抚养长大。天子常经年不去他阿娘殿里一面,十四郎便也没怎么得天子教诲。多是他入宫请安时,扛着十四郎到处玩耍,同他说外间趣事,指点过问他的学业和功课。论年纪,十四郎比他的长子还小几个月。论感情,他们虽是兄弟,怕却比父子更亲厚些。
  有十四郎在天子身边,至少有人向天子进谗时,十四郎会尽力替他分辩吧。
  想到此处,太子便咽下了本想问十四郎的话。
  只问道,“你跟在阿爹身旁,可觉出阿爹是不是真有退兵之意了?”
  十四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忖度了片刻,反问道,“阿兄觉着,该不该退兵?”
  太子犹豫了片刻,道,“淮西所求,不过是一纸册封诏令。藩帅父死子继,也并非无例可寻。按说给便给了。如今打了三年,耗财伤民无数,却未见寸功。稳妥起见,还是暂且退兵为宜。”便又看向十四郎他揣测十四郎是不便明说,故意以问为答。因而急着看十四郎的回应,好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天子的心思。
  十四郎却没料到太子会给出如此敷衍的答案。
  他想了想,便说,“可是若此刻退兵,先前消耗尽数付之流水不说,日后藩镇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若藩镇一个个都效法淮西,想要谁为节度使,便强迫朝廷策命谁为节度使。朝廷不策命,他们便威胁起兵。阿兄该怎么办?”
  太子愣了一愣,道,“岂能人人都如此胆大包天?”随即立刻便回味过来,“这是阿爹的意思?”
  十四郎没做声这固然是天子的意思。可是这些日子他跟在天子身旁,听主战与主和之人互相争论。纵使只凭自己的判断,也知谁更中肯清醒些。何况管钱粮的、本该最知道国力虚实的那个人,都说不能半途而废了。为何太子反而想不明白?
  太子自己猜中,却又叹道,“可惜人人都说阿爹想罢兵,我便只准备了说罢兵的奏答……”
  十四郎以为他要焦急准备起来了,谁知太子苦笑一下,道,“罢了,前面还有那么多宰相呢……阿爹又何尝是想听我怎么说。”
  正说着,忽听外头马蹄答答。片刻后,车夫双手呈进来一个犹冒着热气的纸包,道,“殿下吩咐去买的东西送来了。”
  那纸包打开,略带焦酥的麦香与丰腴咸鲜的肉脂香相缠绕的熟悉香味儿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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