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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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进来的头半年,高书南晚上时不时会做恶梦,会在梦里惊叫,谢风华就大半夜起来,开着灯拍醒他,再重新守着他,等他慢慢睡着。那时候她照顾高书南一点没觉得烦,因为觉得这个少年几乎满足了她对弟弟的全部想象,学霸、校草、外头厉害,回家又对她特别依赖。
  可惜好景不长,等小高老师走出阴霾,恢复正常后,谢风华那个自以为存在的乖巧弟弟便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毒舌、性格古怪、整天喜欢用智商全方位碾压她的臭小子。
  但也是这个臭小子,与她一起经历有李格非和唐贞陪伴的青春时光,在李格非失踪那年毅然结束海外的学业归国,在唐贞自杀后放下工作陪在她身边,在听闻她出现在劫持人质的犯罪现场后担心得立即驱车前来,未卜先知一样发短信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谢风华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高书南几乎没问自己要过任何东西,他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记得来找我。
  我孤家寡人,你不来找,就没人来了。
  谢风华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仰头看向高新开发区的地标式大厦高耸云端,顶部要看见几乎得把脖子仰到几乎摔倒的地步。
  但那最高层,是高书南供职的科研机构所在。
  第35章
  这栋大厦整体设计简洁利落,银灰色钢架与玻璃墙交相呼应,白色地板与螺旋式玻璃窗相映成彰,整体感觉就像科幻电影中对未来社会人类建筑的设想,性冷淡、整洁到不像人类活动的场所,倒像机器人和 ai 管控的天下。
  这里的安保措施据说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寻常那些骗过警卫,骗过监控,盗取他人的指纹来潜入的手段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一楼大厅入门处开始,全身扫描和面部识别几乎普及到每一个门口,个别房间甚至需要瞳孔识别。
  谢风华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接待她的女孩高个挺拔,年轻的脸上缺乏表情,与环境同化为寡淡的白板,她犹如设定好的程序一样用抽离感情的声音重复:“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难为她能在一句话里将三重因果关系交代清楚,谢风华给她气笑了,问:“我是高书南教授的家属,我能不能现在申请见他呢?”
  “申请需提前十五个工作日,批复需三个工作日,安排预约需一个工作日,时间为上午 9 点至下午 3 点。”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行行,你就说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吧?”
  “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哎我说,你能不能说句我不知道的?”
  女孩把头转过去,索性不理会她。
  谢风华摇头啧了一声,掏出警官证出来冷冷地说:“高书南已经超过 24 小时联络不上,在他最后给我的短信中透露了无法跟外界联系的信息,我现在怀疑他已经失踪、遭遇绑架或者非法禁锢,你确定还要拦我?不然这样,我现在就掉头去局里立个案,顺便再带人来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执法部门来你们这也得提前十五个工作日申请?”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人类该有的表情,她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终于退回前台,开始打电话。
  趁着她打电话的时候,谢风华四下观察,发现这个充满了未来感的大厅里总体而言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银色,到处都纤尘不染,让人怀疑哪怕法医来鉴定都无法在地板上提取到人类应该脱落的毛发和皮肤碎屑。这让她想起高苏南自己住的公寓,回国后他不好再住谢家,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套,谢风华去过两次后就不想再踏进去,整个基调也是这样,充满强迫症式的整洁、空泛、干净和没有人气。
  就在这时,镶着黑色线条的白色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性技术人员走了出来,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的声音格外耳熟,谢风华还没来得及记起他是谁,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立即上前拦住了他。
  那男的有些错愕,扶了扶眼镜问:“干嘛?有事吗?”
  谢风华看着他,中等身材,圆头圆脑,貌不出众,戴着一个较厚的眼镜,原来那个在电话里跟 ai 一样重复着“高老师在实验室”的人长这样啊。她微微一笑:“有事,你是高书南的助理?”
  那男的脸色一变,转身就跑,谢风华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到他身上,重重往下一压将他按倒,随即反扭手腕,那人痛呼一声,跟他一块的另一个人惊慌失措,叫着说:“放开他,我叫保安了!”
  “正好,顺便报警,我还怀疑你们有人干违法乱纪的事呢,”谢风华一巴掌拍那人脑袋上喝道:“不然你看见警察跑什么?”
  那人龇牙咧嘴说:“我没跑,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谢风华扭紧他的手冷笑:“就是怕我问你高书南在哪?”
  那人自觉说漏嘴,马上抿紧嘴唇不开口。
  “行,有种。”谢风华点头,“不说是吧,那跟我去警局走一趟,高书南失联,你这个当助理的倒没事人一样在公司晃悠,见到我还跑,你没嫌疑谁有嫌疑?”
  “高教授没失联,他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说你!”
  助理又闭上嘴了,一脸“打死我也不说”视死如归的表情,谢风华给他整乐了,提溜起他,觉得这里实在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正想把人带外头问问。就在此时,电梯又叮的响了,好几个人走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却风度翩翩的男子,花白的头发整齐梳到脑后,看人微微眯眼,但目光却很锐利。
  “黎教授,就是她在闹……”接待的女孩上前正要说什么,黎教授已经抬手制止了她,他走到谢风华跟前,温和地说:“您是谢警官?”
  “对,是我。”
  “能先放开他吗?”黎教授彬彬有礼地问,“我才是负责人,您若有问题该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你会告诉我?”
  黎教授点头:“我是高书南的老师,关于他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谢风华松了手,助理龇牙咧嘴,赶忙躲到黎教授那边去。黎教授说:“咱们不在这聊,请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助理很机灵,立即跑前几步帮忙按了电梯。电梯门打开,黎教授率先走了进去,谢风华迟疑了一下,黎教授微笑:“谢警官,这里只是科研机构,不是龙潭虎穴,放心,我们不制造科学怪人。”
  在场的人都笑了,谢风华想了想,踏步进了电梯。
  电梯以直冲云霄的架势飞速直上,因为上升太快,甚至造成略微的耳鸣感。谢风华不知为何有种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她甚至知道等下会停在 36 层,这个念头还没消失,果然电梯停在了 36 层。
  黎教授这次谦让她先出,谢风华踏出电梯,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椭圆形的玻璃罩里,但这并不是真的玻璃罩,而是外层机构做成了这样的效果。由于是全玻璃封闭,视野极其开阔,半个都市都几乎尽在眼底,灯光璀璨,车水马龙,入了夜几乎一切都美得不真实起来。
  “我其实不喜欢这么高,”黎教授站在她旁边说,“什么一览众山小的情怀我从来没感受过,站在这, 我只会觉得那些楼房很小,车很小,人更渺小。但实际上,世界很大,人也有无尽可能。”
  谢风华转头看他,黎教授微笑:“高书南也相信这点,我在国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能跟上我的思维,能跟我合拍,也许还能走得比我更远,所以我邀请他来这,当时他说自己有打算在国外扎根,我以为没缘分就算了,没想到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匆匆忙忙回了国,就这样加入我的团队。”
  谢风华打断他:“您不是想要我来听您回忆往昔的吧?黎教授,别拐弯抹角了,书南在哪。”
  黎教授沉默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会对他回国的事感兴趣。”
  “我对他所有事都感兴趣,但不是现在,不是听您说,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如果可以,我更想听书南自己跟我说。”
  “不了解前因,你就不能理解后果,”黎教授说,“世上一切皆是因果,你真的不想听吗?”
  “不用了,”谢风华环视了四周,确定无法在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打开那些椭圆形,连门把手都没有的门,更不可能仅凭单枪匹马在这里找到高书南,于是淡淡地说,“不是说我的问题您来解答吗,那就由我来提问吧。”
  黎教授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风华亮出手机,问:“发到我手机上,说自己在实验室忙,暂时没法跟我联络的微信,是他发的,还是你们发的?”
  她看向那个助理,助理看向黎教授,黎教授点了点头,他才说:“是我发的。”
  “你拿了他的手机?等于你也能盗用他的个人信息……”
  “不是,我发这些,都是在高教授的首肯下。”
  谢风华挑眉看他。
  “高教授早就将要发的内容编辑好,我只是在他要求的时间发出去。”
  谢风华压抑着怒意:“你做的,程序也能做,而且还不会出错,人却不同,很可能因为拿着他的手机制造其他风险,你觉得你们高教授这么白痴?”
  助理涨红脸,黎教授叹了口气说:“算了,我来说吧。”
  他看向谢风华,认真地说:“高书南的手机是我拿的,我让人破解,我授意他们给你发信息,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家人,还是警察,我确实怕引起你的怀疑。谢警官,请相信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侵犯他的隐私,但当时事发突然,又涉及我们最高级别的保密项目,我也是迫于无奈……”
  “停。”谢风华打断他,严厉地说,“你的无奈苦衷我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他在哪?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告诉你,今天我站在这,你就别想把事情再糊弄过去,不然咱们没完。”
  助理插嘴说:“我们怎么会对高老师不利,他完全是……”
  黎教授一个眼尾扫过去,助理恹恹闭上了嘴。
  “那你说。”
  “我只能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情况很复杂……”
  谢风华急了,大声问:“他到底在哪?!”
  黎教授叹了口气:“他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
  第36章 幻觉的未来
  他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谢风华大惑不解。
  对她来说,一个人是不可能同时兼备在与不在两种状态,因为“在”是一件可视可感可确定的实实在在的事。
  一个人在那,就意味着他作为一个整体完全地出现在某个地方,他的“在”是其他人肉眼可见,触感得到的真实状态,这个人在那个地方,能被录音录像,触摸物体会留下指纹,割破皮肤会留下血迹,切开皮肤会留下人体组织的“在”,这是完全不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一件事。
  否则,她整个刑侦工作的前提就将被推翻,推理的依据,办案的基础都将荡然无存。
  因为对刑警而言,着手调查一件案子,倘若有了犯罪嫌疑人目标,那么通常最先也是最需确定的,便是该犯罪嫌疑人到底有没有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出现在犯罪现场。
  如果他在,那么他便有做案的可能,如果他不在,那么他便洗脱罪名。那些有关目击证人、监控录像、现场证据、交叉证词等等,说穿了都是为了证明那个人的“在”与“不在”到底那个是事实。
  人的犯罪动机可以千差万别,但犯罪事实却是非黑即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二元选择。
  谢风华冷冷地盯着黎教授,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这老头在胡扯八道,目的大概是为了他做过的什么事推卸责任。
  “黎教授,可能我刚刚没把话说明白,”谢风华说,“我是警察, 我只相信证据,而不是信这样似是而非,玄而又玄的话,我再问一遍,高书南在不在这里?”
  “可是,在或者不在,并不是绝对的答案。”黎教授目光锐利,”在我回答之前,我要先问你,你怎么定义高书南这个人,怎么定义他在,怎么定义他在这里?”
  “您什么意思?”
  “人的存在并非只有生物学意义,在与不在,这里或那里,此岸或彼岸,也可能同时存在。”黎教授说,“对我们来说,这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可以论证的事实。”
  谢风华皱眉,她隐约预感到黎教授大概要给她打开一扇从未触及过的大门,而这扇大门一旦打开,则“寻找高书南”将成为异常艰难的事,难到很可能超出她的想象,难到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霎时间,那些年寻找李格非而无果的心力交瘁感仿佛又席卷而来,谢风华脸色发白,抑制不住想握紧拳头,她想朝谁狠狠打过去一拳,然而她连敌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套用黎教授的三联式问法,你怎么定义敌人呢?压垮你,摧毁你的,或许根本不是具体哪个人,而是看不见的却由无数细节彼此关联的命运。
  但就这样认了吗?不可能的。
  因为高书南还在等,他说:“你要记得来找我,我孤家寡人,你不找就没人找了。”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黎教授,清晰有力说:“黎教授,我不是科学家,实际上我从上学那时候开始理科成绩就不好。”
  “但我这人天生固执,我认定的事情一般很少会改变。我或许不理解您说的意思,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心里清楚书南是个什么人。他是合法公民,他是公安系统身份系统中信息数据的具体对象,他是我弟弟,是我从十几岁就带到家里,看他慢慢走出阴影,慢慢会笑会贫会欠抽,看他取得这么多成就,看他成长为一个令我们骄傲的优秀的人。”
  “我不怕把话跟您撩这,今天他如果在,那咱们一切都好说。如果不在,那对不住了,这里每一位相关人员都请配合我调查,一旦确认他失踪,那不是谁能瞒天过海的。”
  谢风华微微停顿,问:“不知道我的回答您满不满意?”
  黎教授看着她,问:“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当然。”
  “不找到他誓不罢休?”黎教授认真地问一句像开玩笑的话,“哪怕把我这拆了也在所不惜?”
  “是,”谢风华挺直脊梁,“有必要的话,拆了也无妨。”
  黎教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像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他将手掌伸出,贴近某道门前的掌纹鉴别系统,一道蓝光闪过,ai 声音响起:“欢迎你,黎教授。”
  圆形的门如八卦一样裂成两半朝左右转开,助理如临大敌,颤声问:“教授,会泄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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