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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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月傅晨阳去了上海迪士尼玩,回来跟傅明灼炫耀了好几次,弄得傅明灼眼红得不行,这一次她要去东京迪士尼玩,当然要好好炫耀回来,傅明灼一旦想搞事必然搞波大的,明里暗里把自个的迪士尼之旅吹得绝无仅有,这一炫耀可不得了,傅晨阳不干了,在家撒泼打滚好几天,爱孙女心切的傅家大伯母没辙了,来和傅行此商量,问他去东京能不能带上他们奶奶孙女俩。
  傅行此和大伯母的关系说不上多亲近,但正常及格线的水平还是有的,既然长辈开了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再者他去东京的主要目的是工作,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傅明灼,大伯母可以帮着看管一把,有傅晨阳在,傅明灼也不至于无聊,这么一想,便欣然应了下来。
  傅明灼乐极生悲,出发前两天,她夜里贪凉没盖好被子,吹空调给冻坏了,发了一场烧,把一屋子人折腾大半个晚上,到后半夜才终于退了烧。
  傅行此也大半个晚上没睡,临近天亮才眯了一小会,再醒来也不过是早上八点多,他轻手轻脚去傅明灼房间,摸了摸她的额头探温度。
  傅明灼浅眠得很,立刻醒来,一双不是很精神的大眼睛眨了眨。
  傅行此捏捏她的脸:“灼灼,祝你生日快乐。”
  傅明灼唉声叹气,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好受,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很快乐。她看一眼窗户外面雷雨交加的天气,勉强要坐起身来:“我们要去看妈妈了吗?”
  “今天你就别去了吧。”傅行此把她摁倒,“外面在下雨,别淋了雨又烧起来。”
  傅明灼确实累得不太想动,不过每年生日去看望母亲是多年来的铁律,她不想破例。
  “没关系。”傅行此说,“妈妈会理解的。”
  “会吗?”
  傅行此信誓旦旦:“当然了,哥哥帮你跟妈妈请假。”
  沿海城市的夏天,台风是常客。这次的台风来势汹汹,气象台好几天前就开始预警,此刻外头一片狂风暴雨,沿路的树都被折弯了腰,管家看着傅行此收拾准备出门,递伞的动作犹豫不决,颇为忧心忡忡:“行此,外面雨这么大,要不今天就别去了吧?”
  “没事。”傅行此接了雨伞,语气淡淡,“她在盼我去。”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或行人,整座城市都在经历台风肆虐的洗礼,汽车雨刷被倾盆大雨折腾得手忙脚乱,暴雨天可见度极低,傅行此到达北郊山下的时间比平时多了两倍还不止。
  巍峨青山笼在蒙蒙雨雾中,像一幅水墨画。
  傅行此拿过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两束鲜花,打开车门撑了伞,毫不犹豫地迈入雨帘。
  这种天气下伞形同虚设,没走两步,被风吹斜的雨水就将他浇得浑身湿透,上山的台阶上积满了水,不多时,鞋子也浸透。
  他脚步不停,走到半山腰,拐了弯,停在第五座墓碑前,将一束鲜花轻轻置在墓顶遮掩下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沾了雨滴,但不难看出是个漂亮的女人,笑容温婉,明眸皓齿,她去世于十二年前的今天。
  她的墓不是夫妻墓,是单人墓,对比周围的墓群,她的坟墓显得形单影只。
  就连立碑人也少的可怜,仅有一个。
  爱女宴连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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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又是一阵风斜着吹来,从侧面避过雨伞的遮盖,带来扑面的雨水,傅行此下意识闭上眼,拿手抹去睫羽上缀着的水滴。
  他并未停留多久,放下花,稍稍向墓主人颔首致敬,便缓步离开,继续往上走。
  风力太劲,手中雨伞好几次险些被掀翻,再走几步,伞骨架便承受不住风力折断了一根,断裂声被淹没,没了支撑,小半边伞面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一直走到最顶上,傅行此才停了下来。
  右转,在第一座坟墓前站定,将另一束鲜花摆了上去,随后他慢慢蹲了下来,与墓碑上的照片高度齐平。
  梁赫之之墓。
  夫:傅唯
  子:傅行此
  女:傅明灼
  泣立
  其中,明灼二字非雕刻,而是后期傅行此拿红颜料手写上去的。
  更特殊的是,墓碑上没有刻墓主人的死亡时间。
  十二年前的今天傅明灼出生,这一天本该是傅家儿女双全的大喜日子,可傅明灼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丝欢笑,相反,她带来了灭顶的悲伤。
  梁赫之羊水栓塞,难产而亡,年仅35岁。
  傅家在万分悲痛之中举办了梁赫之的丧礼。最初的日子里,谁也无暇顾及这个新生的婴儿,到给梁赫之买坟墓之时,众人才记起她甚至都还没有名字,于是墓碑上的“女:傅”后留白,等日后起了名字再行雕刻。
  那天确定了墓地的规格和墓碑上的刻字,一行人从墓园返回家中,傅行此到半路,突然要求司机掉头再回墓园。
  他要求墓园那边取消雕刻墓碑上的死亡时间。
  当然,此举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可是母亲的死亡日期和妹妹的出生日期在同一天,这是一道多么沉重的轭,让妹妹如何看待自己的出生,如何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满心期盼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如何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梁赫之的死亡原因就这样在傅行此一意孤行的明令禁止下对傅明灼隐瞒了下来,面对傅明灼,所有知情的亲朋好友皆讳莫如深。
  傅行此当然知道瞒不了傅明灼一世,不过能瞒多久是多久。
  这个善意的谎言比想象中还成功,傅明灼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母亲真正的死因,她像所有小孩一样,每年都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过生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明里暗里向他讨礼物,在生日当天,她会到梁赫之墓前乖巧问好:“妈妈我是明灼,我来看你了。”
  她并不悲伤,对死亡这种遥不可及的概念懵懵懂懂。
  她没有过过一天有妈妈的日子,对她而言母亲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她再怎么撒泼打滚都求不来的奢望。所有的尊重和爱戴,除了人与生俱来对生命来源的敬畏,更多的是因为对傅行此的爱屋及乌,哥哥很爱妈妈,所以她才爱妈妈。
  保护了傅明灼当一个正常小孩的权利,可傅行此自己再也不想过生日。
  14岁生日那年,梁赫之的肚子已经很大,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几乎贯穿了整个孕期始终,不过她还是强撑着精神和傅唯一起给他庆祝,给他唱生日歌,她说:“行此,明年这时候就多一个人陪你庆生了,开不开心?”
  那时候傅行此已经是半大的小伙子,迈入青春期,正是心思古古怪怪的叛逆时期,被从游戏机面前拎起来过一个给小孩过似的生日并不太领情。
  他不知道看似稀松平常的团圆日子已经进入倒数。
  失去了给他生命的人,从此每一个生日都是折磨,一遍遍鞭笞失去至亲这道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痛。
  身边亲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禁忌,没人再提过生日这档子事。
  唯独和宴随在一起的时候破过例,那是傅行此十八岁的生日。
  他不会将失去母亲的伤痛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社交网络上的个人资料从来不填真正的生日,就是为了避免别人的好心。
  宴随追问他生日是什么时候,他语气有些硬:“我不过生日。”
  对此一无所知的姑娘只当他在嘴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他的生日日期,在当天给他准备了十七份礼物,从他一岁到他十七岁,兴致勃勃拉着他去看。
  那个时候这个招数还很新,几乎闻所未闻的新。从小孩戴的长命锁,到青春期男孩子痴迷的游戏机,她甚至给他16岁的生日备了部少儿不宜的碟片。
  体贴的,搞怪的,应有尽有,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心思。
  照理来说,傅行此不会给面子,失去母亲后他性格大变,变得很自我,鲜少愿意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举措太戳心窝子,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
  可看到她满脸的期待,期待他表现出高兴,他莫名心软了,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指指十七件礼物,顺着她的意思问道:“只有十七件,那十八岁的呢?”
  宴随眨眨眼,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她说:“你闭上眼睛就知道了。”
  他照做,能猜到她想干什么。
  结果她只是亲了亲他的脸颊,嘴唇是果冻般的质地,柔软,湿润。
  等宴随退开,傅行此睁眼,不餍足:“亲脸?”
  宴随知道他什么意思,她不扭捏,拉着他的手笑:“等我生日。”
  后来没等到。
  梁赫之过世后,庆生仅此一次。
  若问傅行此,怨过傅明灼吗?
  怨,怎么能不怨。
  纵然傅明灼无辜,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他曾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家境优渥,父母是初恋,一到法定年龄便结了婚,结婚十几年依然恩爱如初,同时,他们尊重他,理解他,像朋友一样平等地与他相处,他的每一天都在温馨又轻松的氛围中度过。
  谁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呢?王子和公主真的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直到傅明灼的出生,童话故事碎裂,生活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傅行此永远失去母亲,而父亲无法接受失去爱妻的重大打击,更无法面对夺去妻子生命的幼女,他甚至想过将傅明灼送人。
  傅唯在家中撑了两个多月,可他没能胜过,精神几度濒临崩溃,最终他选择了当逃兵,他周游世界,投身慈善,这些年来他救助了数不胜数的贫苦孩童,却唯独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傅行此才14岁,同龄人都还是温室里的花朵,可他的人生彻底变了轨道,两座靠山悉数倾倒。面对襁褓中不断啼哭的妹妹,亲友建议将她送给外公外婆家抚养,或者给没有孩子的堂叔家两口子,说他们一定会将她视如己出。他想了又想,外公身体不好,痛失爱女之后更是雪上加霜,不能再给二老增加负担;送给堂叔更是无稽之谈,这是他妈妈用生命换来的生命。
  最终他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担起了将她养大的责任。
  傅明灼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那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可他被迫成为了一个大人,他比同龄男孩子至少提前十年学会了如何照顾孩子。傅明灼不是足月出生的孩子,身子底子很孱弱,小的时候生病不断,半大的男孩三天两头抱着个婴儿神色焦急地辗转在各大医院之间。
  所幸,家里条件容许他请最好的保姆,亲戚也帮衬不少,这么拉拉扯扯的,傅明灼有惊无险的被他养到了十二岁。
  他上大学那年,傅明灼还只有四岁。
  如果生活没有变轨,他会出国留学,去心仪的学校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他喜欢游戏编程,他从很小开始就确立了目标。傅唯和梁赫之一直很支持他,从不拿有家业要继承的理由阻止他去做这件在很多大人看来有些不务正业的事。傅唯说:“你放心,天塌下来有你老子给你顶着。”
  傅唯没给他顶着。
  有傅明灼在,傅行此根本走不远。
  高考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傅行此在梁赫之墓前枯坐了整整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愁,他刻苦学习十几载,彻底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过自己想过的人生,他也想过自私地远走高飞,抛下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那天他深夜才回家,空无一人的荒山野岭坟墓遍生,他并不感到害怕,自从梁赫之过世,他只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魂。
  他下定决心了。连傅唯都放弃了,为什么他要背负,即便没有他,家中有保姆,还有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会把傅明灼平安带大的。
  可傅明灼坐在家门口等他,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到他,眼睛骤然恢复亮晶晶的神采,张开手臂就朝他飞奔:“哥哥!”
  他的狠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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