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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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不得无礼。”沈令蓁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定定地瞧着那男子略有三分熟悉的面孔,回想着前朝皇室的姓氏,狐疑道,“我乃英国公府沈氏,敢问阁下可是……孟郎君?”
  孟去非给愣笑了,狗尾巴草一吐:“我说哪家的姑娘这样美若天仙,原是我们自家的!”
  沈令蓁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自家的”背后的含义,便见孟去非端端正正向她拱了个手:“去非见过表嫂。”
  孟家去非,前朝遗留下来的小皇子,霍留行的姑表弟,于理是该唤她一声“表嫂”。
  沈令蓁赶紧颔首还礼。
  孟去非笑起来:“表嫂,方才多有得罪,你可别向我表哥告我的状。”
  提及霍留行,沈令蓁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不自在地笑道:“哪会,我人在汴京,也碰不着他。”
  孟去非一愣:“在汴京才碰得着他呢,表嫂,你不知道啊,表哥今日进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写到我们老霍出场了,明天就放他出来追妻!
  第37章
  这声如洪钟的一句话, 敲得沈令蓁一阵眩晕。
  霍留行进京了, 这个消息, 恰与方才听闻河西传来的喜讯时, 那种朦朦胧胧浮上她心头的紧张忐忑遥相印证了起来。
  “谁家英雄出少年, 河西霍郎笑谈间”——正如这十一年前为汴京文人争相传颂的诗篇所言,除了霍留行, 谁还拥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够兵不血刃地收复河西?
  而既然霍留行顺利收复了河西, 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有意拉拢霍家,重新起用霍家的圣上又怎可能不将他召进京城?
  沈令蓁看着孟去非,目光却好似透过这张脸, 望向了某个遥远模糊的地方。
  见她当街失神,蒹葭与白露小声提醒她眼下的情况。
  她这才注意到周遭混乱不堪的场面,眼见街边好几个摊贩被砸翻了铺子, 忙吩咐两人去赔银钱, 察看是否有人受伤。
  孟去非理了理额前两撮儿虾须似的碎发, 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阔绰, 我闯祸, 你买账, 果真是自家人。初次会面便叫表嫂破费, 去非在此谢过表嫂。”
  年龄差距虽是铁打的事实, 但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加一口一个热切的“表嫂”,却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为人长辈的责任感, 自觉应与他讲讲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气,但你往后别再这样了,闹市纵马是非常危险的,伤财事小,伤人事大。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这回侥幸未曾酿成大祸,倘若再犯,纵使你身份尊贵,亦当按律惩处,到时我也护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双肩膀拼命打颤:“表嫂小小年纪,七老八十似的唠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这特别讲道理的,碰上一点都不讲道理的,讲得再多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尽是无用功不说,还不小心就会钻进人家下的套子里去。
  沈令蓁愣了愣,下意识地道:“他没有受不了我……”说着有些不太确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面露钦佩之意,点点头:“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将沈令蓁半掩在身后,无声暗示她不要再跟这种不知礼数的纨绔子弟纠缠。
  沈令蓁的确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抛头露面太久,便朝他颔了颔首,准备告辞。
  正这时,远远来了一位头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声先至:“哎哟,我说这街上怎得堵成了这样,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来人拱了拱手:“叫杨公公见笑,是我又扰民了。”
  沈令蓁瞧见来人心底一凛,也朝他点了点头致意:“正当午的时辰,杨公公怎会特意出宫来?”
  这位杨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宦侍,一般人轻易劳动不了,出宫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杨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头到国公府与孟府传话呢,不想给堵在了这街上,只好巴巴地下车一通跑,幸好半道里刚巧遇见了两位贵人。”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自幼在权贵圈长大,这点眼力见自然少不了,知这手势是圣上有请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还真是巧夺天工了!”
  这一会儿“趾高气扬”,一会儿“巧夺天工”的,到底会不会用成语?
  沈令蓁心里一阵纳闷,侧目去瞧孟去非,却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一愣之下隐隐联想到什么,却又一时没能全然参透。
  孟去非继续朝杨公公笑:“我这就收拾收拾,与杨公公走一趟,只是一会儿,杨公公可千万别与贵人说起我闯的祸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着弯儿的,真不知那蠢马为何忽然失心疯似的撒起野来了!”
  杨公公说一定卖他这份面子,随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转头回了马车,待街上乱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杨公公的车驾,改道去皇宫。
  宫人将两人领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听政,召见众臣的地方,但她与孟去非皆非仕人,与圣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并带到这里,只能说明除两人之外,里头很可能还有个与圣上谈着公务的“别人”。
  但哪个“别人”会与她及孟去非皆有关联,适合与他们一道面圣?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义。
  他说着“巧”,其实却在提醒她,今日这事一点也“不巧”。
  怎么他孟去非的马就这么恰好地受了惊,冲撞上她国公府的马车?怎么圣人就这么恰好地,在霍留行进京的头一天召请他的妻子与表弟入宫?
  沈令蓁已经不是那个身在深闺,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这是一场试探。圣人在试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间的两两关系,赶在他们一别多时,绝对来不及私下碰上一面,有所准备之前。
  所以,前有当街引孟去非与她“偶遇”,后……便是此刻的垂拱殿里,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着头跟在杨公公身后,思考着该以怎样的神情、言语面临接下来的这场重逢才最合适,待跨过殿门门槛,终于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这一抬,轮椅轱辘先入眼,再往上,便见一身天青色竹叶纹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着她。
  她一个恍惚,蓦然记起,新婚翌日,隔帘初见,他也是穿了这一身,也是这样远远地笑着看她。
  见她思绪乱飘,霍留行扬了扬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头去,守好目不斜视的礼数,与孟去非一齐向龙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来吧。殷殷,你与留行一年没碰面了吧。”皇帝笑着赐了座,将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边,见她点点头,又与两人对面的孟去非说,“去非更久,该有十来个年头了。今日叫你们二人入宫,没别的,就是让你们见见留行。他这刚到汴京就被朕召来谈公事,别回头叫人说朕不通情理,不许他与久别的妻室手足团圆。”
  沈令蓁忙说:“皇舅舅言重,政事要紧,我没关系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体恤,我的确思念表哥了,想上回见表哥,还是与他一道在这汴京的马场纵马驰骋,如今再重逢……表哥,你这腿真站不起来了啊?”他说着,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来撩他袍角,走出两步,意识到失态又坐了回去,摇头晃脑道,“哎,可惜可惜,没人陪我打猎了。”
  沈令蓁拿看泼皮无赖的表情瞧着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轻抚了抚他的手背,暗示他别伤心。
  霍留行朝她泰然一笑,摇头示意不在意。
  皇帝“热心解围”:“留行啊,去非这孩子说话直,你别往心上去。你这腿,朕非给你治好了不可。你这次进了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药,派最好的医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愣,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看了眼皇帝,得了许可才与她解释:“陛下准备给我封官,以后我就在汴京开府了。”
  沈令蓁心底还在思考不知该喜该愁,面上已经表露合理姿态,喜笑颜开:“当真?”
  “你问陛下。”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高兴坏了?留行助朕收复河西,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嘉赏他,自然当真。”
  “我方才在路上就听说了这件事,却不知原来助我大齐收复河西的人是郎君。郎君是怎样办到的?”
  “这个我知道!”孟去非一激动站了起来,眼看皇帝并无怒色,继续道,“我来讲,我来讲……前些日子,朝堂上吵来吵去,有人主战,说要收复河西,有人主和,说要适可而止。结果表哥可厉害了,坐着轮椅上去跟人家西羌谈了场判,这仗也不用打了,河西也拿回来了,过阵子,西羌还要派使者来汴京上贡称臣,跟陛下签订降书呢。要我说啊,我这表哥简直是天纵之……”
  “去非!”霍留行皱着眉头低叱一句,“慎言。”
  天纵二字可绝非儿戏,那是拿来谀美帝王的。
  孟去非连“哦”两声,挠挠头:“我又用错成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帝继续“热心解围”:“无妨,你们小辈之间说说闹闹,不必太过拘泥。”说着看向被霍留行那一声怒斥惊着的沈令蓁,“留行,你看你,吓着殷殷了。”
  霍留行看她一眼,却似乎还沉浸在对孟去非失言的介意中,并未宽慰她。
  皇帝第三次“热心解围”,说沈令蓁守陵方归,一路劳顿,让她先回国公府去,他要再留霍留行谈谈政务。
  沈令蓁依依不舍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去吧,我晚些就来。”
  沈令蓁看一眼似乎打算死皮赖脸留在这里旁听的孟去非,点点头,告退离开,待一路从轿撵换到马车出了宫,才脱力似的靠住了车壁。
  伴君如伴虎,这一场短暂的重逢里,没有人真正做了自己。
  她扮演着一个柔顺乖巧,对霍家心无芥蒂的妻子,孟去非扮演着一个头脑简单,缺乏教养的贵公子。
  而霍留行呢,对这个被养坏了的表弟展露着恰到好处的不满,对她这个妻子虽温和有礼,却又绝没有过分的投入与在意。
  似乎每个人都在夹缝中寻找一种赖以生存的姿态。
  经此一局,沈令蓁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霍留行封官入京或许并非时势所趋,而是蓄谋已久。霍家与孟家,好像在酝酿一场大事。
  而现在,有一股力道驱使着她,或者说驱使着英国公府,也参与到了这件事当中。
  从她走出陵园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就已经无法回头。
  *
  回到阔别一年许的国公府,沈令蓁第一眼便见父亲扯脖子瞪眼,望女石似的负手站在府门前。
  沈学嵘看到她的车驾,匆匆迎出来:“不是说好了巳时到?这都未时了,你再不来,阿爹就要出城去寻你了!”
  “中途被皇舅舅召进了宫,我也是没办法,阿爹怎么这么‘傻’,守在外边不热吗?”
  他抹抹一头的汗:“热啊,还是你阿娘聪明!哦,你阿娘是不是早就猜到陛下要召你入宫,这才如此从容?也不与我说一声,叫我干着急,真是……”说着又打量起她这巴掌点大的瘦削脸颊,“哎哟,你说你,非忌了一年的荤腥,你皇外祖母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清减的样子,能高兴吗?”
  “阿爹真唠叨,我这么唠叨,一定是跟您学的,以后要是被嫌……”沈令蓁说到一半顿住,收了笑意,虚扶着他进门去,瞧见长公主赵眉兰迎面走来,叫她,“阿娘,我回来了!”
  赵眉兰淡淡一笑:“给你留了午膳,去吃吧。”
  “阿娘,”沈令蓁压低声上前去,“我有些要紧话想与你说,我方才在宫里……”
  “阿娘都知道,”赵眉兰摇摇头,打断了她,“你先去沐浴歇息,晚些再讲。”
  知道母亲是说一不二,凡事成竹在胸的性子,沈令蓁也便不着急了,转头先去拾掇自己,待填饱肚子,酣畅淋漓地沐浴完毕,揉散了一身的疲惫,转眼已是黄昏时分。
  记着阿娘说的“晚些再讲”,还没等头发干,她便披散着乌发,穿了件居家单薄的鹅黄色高腰襦裙,套着夏季穿的双齿木屐,去了赵眉兰的院子。
  结果走到院门前,却见四下空无一人,放眼望去,方圆半里连个通报的小厮丫鬟都没有。
  她只得再去找阿爹。不料沈学嵘的主院也一样,人手都撤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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