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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咔哒一声阖上,沉甸甸的书包顺势脱手,李群很没形象的呈大字型仰躺在床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每遇上解决不掉的麻烦,他第一个想起、第一个求助的人就是李纯。从初一秋天,外婆突然胆囊炎发作开始,一直到初二跟人打架被叫家长、升初三时交不起全班统一参加的寒假补习费,甚至是好不容易考上秋实,却因为凑不齐择校费而濒临辍学。李群已经不是那个愤世嫉俗、认定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中二病患者,再也说不出“父债子偿,你爸不养我,你就得养”这种偏激可笑的小孩话,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李纯对他仁至义尽。
  不是没有嫉妒过,都是李朝东的孩子,都是姓李的,为什么姐姐过着汽车接送,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的好日子,他却必须跟外婆一起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旧民房里,每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今天多买一袋薯片,明天就没有早饭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对人渣对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愧疚之心,陌生的、素未谋面的奶奶都会在过年时托人送一点米面猪肉,就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的爸爸却像没他这个儿子似的,从来不肯看他一眼。甚至,为什么妈妈嫁去佛山之后就像死了一样音讯全无,她一点都不牵挂他吗,难道他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囡囡也苦,”外公还在世时,某次他偷听老两口说话,“你当那姓庞的真那么有钱?真有钱能这么多年不让她回家看看?外地媳妇儿在哪儿都不容易,囡囡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咱们啊,就别给她添乱了。”
  外婆苦笑:“每个月就那扣扣搜搜的几百块钱,猜也能猜到是瞒着姓庞的寄的。囡囡从小要面子,不肯说自己在家乡还有个儿子,怕被亲戚说闲话,这些我都懂,我就是……可惜李群。”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他听到外公长叹一声:“当初说好了,她不要,咱们养,好好的孩子,总不能丢给那狼心狗肺的姓李的?”
  他在床底一本破旧不堪的日记本里找到了‘姓李的’全名,身为知名作家、本省作协主席,某度百科上列举了非常多、非常详细的有关他的资料,李群于是得知他婚姻美满——娶了初恋作妻子;家庭幸福——生了一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十几年来产出稳定,作品屡屡获奖,不论能力还是人品,在文学圈里的风评都相当出众——一代大家,爱妻爱女,简直是二十一世纪新好男人模范标兵。
  十二岁的小男孩咬牙切齿,在脑海里设想了一出又一出华丽夸张的王子复仇记。他幻想自己寒窗苦读,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李朝东和他的妻女都要跪倒在自己的西装裤下痛哭求饶,忏悔当年的过错;又或者某天放学,自己在街边邂逅一位满身怪癖的武林高手,修成绝学后就能像蜘蛛侠一样飞檐走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李家,酿造一起二十年后都没人能破的凶杀悬案。
  然后妈妈就能回家了,他想,他会比那个姓庞的更有钱,比姓李的更有名气,他会给妈妈买大别墅和很贵的汽车,然后妈妈就不会不要他了。
  没等这些计划实施哪怕一步,外公检查出食道癌的噩耗晴天霹雳般砸垮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一年不到,治疗费就耗光了家底,老头子去世后他再也没空想什么复仇、什么李朝东,他得绞尽脑汁的安慰外婆,得想方设法的应付那些如蝇逐臭的远房亲戚。
  外婆病倒那天是个周末,老太太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折饼子,他以为她只是睡不着,就像之前很多个思念外公的夜晚,直到后半夜,外婆痛苦的直抽气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慌乱之下无人求助,小男孩哆哆嗦嗦的拨通了那个到手以后从没发过只字片语的微信号。
  他知道她有钱,李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男生们讨论她的脸和身材,女生就关注她的发型和衣橱。八千岁从没缺过钱。
  “可以,你要多少?”当年初三的李纯动动手指就能给他转来好几千块钱,“120打了没?要我过去吗?”
  他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下来:“……要。”
  初三是李纯再次被贴上‘八千岁’标签的关键性的一年。当时杜小初十六岁,凭借一部制作精良的古装偶像剧爆红网络,成功跻身一线小花。恰逢出道十周年,大粉们用爱发电,制作了一支名叫《如初十年》的混剪视频作为生贺,纪念小童星破茧成蝶。谁也没想到她们会把当年九千岁剧组的一段试镜剪进去,这段影像资料真的已经非常陈旧,都不知道粉丝们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把它挖出来,一开始大家的讨论点主要集中在‘妹妹小时候也太可爱了吧,说话奶声奶气的’以及‘从小演技就好,说哭就哭是水龙头吗’,但很快,网上冒出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一个粉丝四千的粉头半开玩笑的发了条推文,自称逐帧比对过,看不出来杜小初哪里演的不如原版那个小男孩,导演当年是不是瞎了呀?路人留言说反串肯定比不上真的男孩子啦,很快被‘原来那个也是女的,都是反串’的言论打脸。这下粉丝们来了兴致,一边为偶像嗷嗷抱着不平,一边人肉起李纯的身份和学籍。
  “原来是关系户,怪不得。”九千岁的挂名编剧姓李,刚巧小演员也姓李,追星女孩的想象力得到了发挥空间,坚持认为这两个‘李’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不巧的是这次她们猜对了,‘李纯’正是‘李朝东’的女儿。
  随着公关团队和经纪公司下场,这场轰轰烈烈的网络暴力看似戛然而止,其实直到李纯考上秋实,暗潮涌动的舆论才逐渐平息。那九个月就像一场混沌的噩梦,被反锁在厕所的数学小测、总会不小心被淋上蜂蜜的试卷和桌椅,男生们捏着嗓子叫她‘千岁娘娘’,女生都以和她同桌吃饭为耻。恶意像空气无孔不入,她不敢穿短袖、不敢在课间擅离座位一步,更不敢考试低于平均分,或是穿戴任何不是校服的衣物首饰,对此一无所知的吴女士笑话女儿像个早早皈依的小尼姑。
  谁叫她是李朝东的女儿呢?谁叫她当年仗着自己爸爸是编剧,刷下了演技绝佳的杜小初?
  “演的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还真以为自己是八千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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