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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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自然是愿意听的,做了一个手势,就是示意陈嫣可以随便说的意思。
  陈嫣笑着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腕,然后手指到了地图上中原一块,道:“中原发源于此,自上古炎黄,再到尧舜禹,再有后来的夏商周,左右转不出这个圈。周代有分封诸侯王入边疆的举措,此举开发了偏远地区,扩大了领土,也便于抵御夷狄。”
  “然,至于此时,其实土地依旧不算大,姐夫治下大概是这一块。”陈嫣说着又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
  “我与姐夫来做一个推演罢!”陈嫣笑着道:“自大汉初建,至今人口增长多少?”
  这是国家基础数据,刘彻怎么可能不清楚,张口便道:“高祖初建国家,人口不过一千七百万不到。如今,最近一次呈上户籍总览,人口已至三千六百万上下,增长不止一倍。”
  陈嫣指尖点了点书案,道:“这就是了,天下夫妻生子女,一二者甚少,多的是三五子的,七八子,甚至十子的也不是没有!就算有夭折,一户一男一女有三五个儿女长大成人,也属常见罢?”
  刘彻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虽然也有特别穷的家庭,生下孩子养不起,只能丢掉或者直接溺死,但最普遍的情况大家也不差那一张嘴,最多就是日子过的更紧张一些。但考虑到人口本就是重要财产,孩子长大了就能为家庭做贡献,大家还是乐于多生孩子的。
  “既然如此,那么一二十年一代人,是否一代更比一代多?”陈嫣见刘彻点头,自然就更往下推演了。
  这次刘彻不需要想,立刻就点头了,毕竟因果关系非常明了了。
  “李悝说‘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那是当年旧事了,如今焉能?如关中、齐地等人口众多之地,多得是无地农夫,就算有地,也常常不过十来亩!至于北方其他地域,虽然好些,但若不是山野之地,也罕见‘治田百亩’了,最多三五十亩罢了!”
  陈嫣说的是再明白不过的数字,自然有说服力,又道:“如今虽有农夫勤勉,妇女稚儿皆协力耕作,一亩土地也是细心侍弄,亩产粮食比古时要高一些,但委实高的有限…建国家以来,人口增长了一倍有余,而土地却没有增长这么多。如今尚且如此,再过一二十年,人只会越多,到时何如呢?”
  “土地可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陈嫣说的很危险,实际上也确实可能这么危险——但陈嫣知道,这个说法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在汉武一朝发动的对匈奴作战会死很多人,就像历朝历代改朝换代一样,打仗死人,新王朝建立,人少地多,大家就又能休养生息了。
  汉武帝一朝人口锐减,甚至有户口减半的说法,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是赋税加重,农民破产,最终投靠地主,成为隐户。但不得不承认,也确实有很多青壮年死在了这场战争中。
  这样说来,至少陈嫣所说的‘一二十年’里事情就会变得严峻,这是有问题的。
  不过她也不觉得自己的说法有问题,因为到时候确实有很多人破产成为隐户,要是多一条生路给他们,那也好啊!而且土地不够养活人口这种事迟早也会有的,早点儿开发南方算是未雨绸缪,没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陈嫣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指着地图上的南方地区:“之前就与姐夫说过,可以在南方多开垦一些土地,兴建甘蔗种植园。种植甘蔗比种植其他要挣钱一些,以此就能吸引一些中原地区的农夫。有了这些人,南方地区也能有人气一些。日后再有一些地区人口太多,往南方送的时候也不会太难。”
  之前虽然谈过在南方搞甘蔗种植园,但那只是甘蔗种植园这么个项目而已。和真正的、有意识地搞南方大开发,使其成为新天地,那还是有区别的,计划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第179章 汉广(2)
  刘彻拿起地图摆弄了一会儿…有的时候他是真为陈嫣可惜, 如果她是个男子, 他必然是要重用的!刘彻本身很喜欢发掘年轻人中有新思想、朝气蓬勃的那种, 有别于那些已经垂垂老矣, 始终抱着老一套,总是在挑他刺的人!
  简直倚老卖老!目光短浅!
  明明是过着现在的日子, 却老用高祖开国时的情形考虑!
  刘彻也想过自己喜欢怎样的年轻人, 最终却发现, 想象中的好帮手都是照着陈嫣的模子来的。而如今收拢在身边的青年才俊,无一不是与陈嫣有着这样那样的相似。
  他们或者敢想敢做, 或者才华横溢,或者性格活泼,或者…但他们都不是陈嫣,不可能让他怦然心动。
  地图描绘地清晰, 刘彻有的时候会觉得很有意思。他想, 如果将这幅地图拿给别人去看, 后宫中的女子大概会问这是什么吧。问身边的那些侍中,他们倒是知道这是地图, 但具体的就很缺乏认识了。
  此时的读书人当然有地理方面的知识, 但这种知识是非图像化的!这就像是上地理课没有图, 虽然知识点是记住了,可到底缺了那么点儿意思。等到实际去应用的时候,‘感觉’是不够的。
  刘彻从小接受的就是最好的教育, 见识也绝对是一等一的。而和陈嫣同窗学习更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 那就是畅所欲言地讨论。有的时候在这种讨论中, 原本困惑的问题就解决了。
  后来他保留下了这个习惯,但后来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畅所欲言的——皇帝、天之子,即使他再表明自己的亲切,也不可能真的有人忘记他的身份地位。畅所欲言做不到了,还可以说是非战之罪,毕竟刘彻也很清楚,一代代帝王都是如此过来的。
  可是其他人连跟上他的思路这一点都做不到,这就很让人恼火了!连跟上都不能,何谈启发他呢?
  简而言之,要他们何用?在最生气的时候刘彻是真的这样想过。
  “阿嫣…”
  “嗯?”陈嫣还在想着怎么推销这个‘南方大开发’的计划呢,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刘彻伸手拽了拽她额边的小辫儿——她今日梳了一个稍微复杂一点儿的头发,额边一圈编了细细的辫子,垂下来。
  “呀!”陈嫣瞪过去,却只引得刘彻大笑了起来!
  人人生而孤独,刘彻从很久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只是作为孤家寡人的皇帝要更加孤独而已,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但…他想他果然比历代帝王都要好运一些。
  陈嫣今天穿了一条特别鲜艳的裙子,是一条间色裙,数种颜色相间。只是说的话会觉得太花里胡哨,但因为颜色搭配的很好,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好看。
  因为刘彻拽了她辫子,她退后了好几步,倚靠在阳光明媚的窗下。
  像一只美丽的翠鸟,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刘彻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却是依旧的。他想,他得把她留下,把她永永远远留下!
  如果他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那么当然可以当一个孤独的帝王——其实孤独的帝王也没什么不好,他们的生活由权力、女人、人世间最好的享受来填满,活着的时候是人,但更接近于神。
  但是既然已经经历过有人陪伴的生活,那么就无法忍受孤独了…这种陪伴是精神上的陪伴。如果不是阿嫣,刘彻自己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个人,他甚至可以不要触碰,只要他出现在他可以看到的地方。
  和他说话,看他一眼,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这只翠鸟可以留下来,那么他甚至可以一辈子不去伸手。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他非得伸手不可…这只翠鸟有着利于飞行的翅膀,有着轻盈的身体,还有着未经驯服的心!
  她会离开的,他离这只美丽的鸟儿越近就越能确定这一点。事实上,这让她更美了…死气沉沉呆在笼子里的鸟雀,怎么可能比得上因为意外,停留在你的窗前,梳理羽毛的翠鸟?
  因为逆光的关系,刘彻眯了眯眼睛,事业范围内的陈嫣整个人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陈嫣的皮肤是雪白的,整个人又很轻盈,有的时候刘彻会觉得她能消散在日光当中。
  “阿嫣,过来。”刘彻低声道,手伸了出去。
  陈嫣没有听清,他说得实在是太低了,‘咦’了一声看他:“什么?姐夫说什么?”
  刘彻顿了顿,手已经放下来:“过来!有点儿事麻烦你。”
  “哦。”陈嫣答应了一声,走过去。只是双手护住了额前,似乎很怕刘彻再扯她小辫子。
  刘彻见状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让人将自己之前准备的一个盒子给拿了出来,抽出盒子上的插板,里面是一套类似棋类游戏道具一样的东西。
  因为好奇,陈嫣伸着脖子去看盒子里面,手也自然放下了。刘彻就是这个时候忽然伸手,扯了一下她的小辫儿:“朕要做什么,你拦得住?”
  陈嫣并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只是跺了跺脚,反驳道:“拦不住,难道我不会跑?”
  气的鼓了鼓脸颊:“姐夫可是皇帝,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这么欺负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刘彻扯了扯嘴角,“朕听皇后说,你近日又相看了一‘青年才俊’,这可不是小孩子做的事。”
  “又不是我愿意的。”陈嫣并不是很想提自己是怎么被逼相亲的,所以迅速转移话题,指着之前的盒子道:“这是上回说的…”
  刘彻点点头。
  其实就是上回碰面的时候,陈嫣和刘彻讨论了一下如果要对匈作战,战争要怎么铺陈开——刘彻就是一个战争狂人!然而朝中的老年大臣基本上都是主和派…很有可能是当年高祖皇帝白登之围让这些人吓破了胆子吧。
  当年天下初定,内部基本上已经扫平,剩下的就是趁着秦末战乱而逐渐成长起来,一不小心就成为大患的匈奴。当时的高祖皇帝手下良将如云,他自己本身也是极为杰出的军事将领,兵士也是久经考验,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精兵。
  本以为拿下匈奴应该是轻轻松松…不只是汉高祖自己这样觉得,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觉得!
  觉得匈奴,夷狄犬戎之类而已!中原地区就从来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然而迎来的却是白登之围,而白登之围使得匈奴逼近长安,差点儿要了高祖皇帝的命!当时生活在长安的贵族恐怕没少提心吊胆吧!
  真要是匈奴血洗长安,他们可一个都跑不掉!
  经历这样的事,大汉的对匈态度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原本抱有的是中原民族对周边游牧民族的蔑视,事实上,从商周时期起,这些游牧民族就任由中原民族搓扁揉圆了!这是过往的历史带来的自信。
  但一场突然大溃败,彻底击垮了中原民族的自信心!这就是打怕了!后世汉朝打匈奴也是这样,前面一些战争把他们打怕了,基本上听到是汉军就先怯了几分。如果这股汉军的统领是那几个曾经给匈奴留下过巨大伤痛的,战争没有开始可能就要溃逃。
  匈奴民族善战不假,但他们到底是人,大家的心理都是差不多的。
  而现在的大汉,显然还没有经历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没有重新建立起对匈奴的自信心,这个时候的大汉还沉浸在曾经的白登之围带来的失落当中。
  刘彻根本不懂这种情绪,因为从他有记忆起,白登之围已经很远了,远到就是竹简上的故事,远到和夏商时期的神话故事没什么两样。而他长大之时,这个国家强大而富足,他本人也是顺风顺水长大。
  对于他这样的青年来说,要承认自己的失败是很难的!面对匈奴,他首先想到的绝不是曾经的失败以及失败带来的恐慌!而是洗刷这曾经的失败,洗刷这种耻辱!至于会不会失败?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失败的。
  怎么可能失败!
  而在这一点上,陈嫣和他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关于这个,陈嫣的原因还要复杂一些。首先,陈嫣知道这一场汉匈战争必然要打,而且大汉赢了!而且她从后世学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教科书上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认为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为中华民族赢得了更多的生存空间,铸造了华夏民族的脊梁——民族脊梁这种东西,并不是在民族沉沦中锻炼出来的,是要有不断的成功才行锻造。
  只有这样,将来民族危亡之时,所有人才能不甘于沉沦…过去的历史让这个民族永远记得这是一个闪耀的民族。相反的话,一个习惯灰暗的民族,根本不能指望他们会对艰难的生存环境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关于这场战争的主流定论无疑是影响了陈嫣的判断的,即使她知道这场战争劳民伤财,即使她很清楚游牧民族这种存在根本就是打压下去一个就会有另一个!这场战争的实质性好处很有限。但…但那又怎么样?问陈嫣一百遍,这场战争要不要打,她会回一百遍:要打!
  另外,陈嫣从小接受的是爱国主义教育。在她出生成长的时代,可以说绝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没吃过苦的。陈嫣从小生活条件算差的了,父母双亡,只能和爷爷一起生活在乡镇…但真要说的话,她并没有什么物质上的缺乏,也没有说别人有的教育机会,她没有。
  物质的极大丰富让她这种条件的小孩也过上了不错的生活。
  从陈嫣有记忆开始,她所在的这个国家就是富强的、蒸蒸日上的、永远在创造奇迹的!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让人发自内心去爱、去自豪的国家!
  而且他还有那么悠久灿烂的历史!
  这种经历直接体现在了陈嫣他们这一代人的心态上——宽广宏大,确确实实认可着自身种种,愿意为国家做出牺牲(别小看这个,愿意为自己的国家做出牺牲,这本身就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极大成就)。
  ‘别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问自己能为国家做什么’,说出这种话的背景一定是一个壮志凌云的时代!换成是这个国家衰败时,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让人嘲讽为‘假大空’‘虚伪’‘虚无的民族主义’之类。
  这种国家情怀在陈嫣身上始终是有体现的,即使现在这个国家已经不是原本那个国家了!
  匈奴是大汉外部的敌人,这样一个纵使在边境搞破坏的存在,像陈嫣这种热血青年能忍才是怪了!
  有些东西不能假装,实际上陈嫣也不是个善于假装的人,上辈子不是,这辈子也不可能突然变成是。所以从刘彻的角度,他可以很透彻地看穿陈嫣——有的时候她真是天下顶顶聪明的人,但她本身又是一个过于简单的人。
  她的家国情怀在刘彻眼睛里一览无余。
  刘彻当然爱自己的国家,相对而言,朝堂上的很多朝臣就要差得远了。这些人当然也爱国,但是站在他们的位置,拥有的太多,也就无法全心全意去爱这个国家了。很多时候他们要考虑家族利益,个人利益,这些利益会压倒他们对国家的热爱。
  刘彻就知道,边疆一带,多的是与匈奴交往甚密的官员和商人。这些人会贩卖给匈奴武器,甚至大汉的情报——这当然会损害大汉的利益,但他们因此获得了好处,这就够了!
  刘彻喜欢年轻人,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年轻人拥有的太少,反而能全心全意地为这个国家着想,而不是计较个人在这些事中的得失。
  陈嫣说到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时候简直眼睛都在发光,有的时候刘彻甚至觉得,对这个国家陈嫣比他更有信心。
  两个人在关于国家、关于汉匈战争的事情上是如此合拍,以至于两人常常会讨论一番汉匈战争该怎么打。就在上次讨论的时候,陈嫣随口提了一句军棋推演战争的具体逻辑。
  她没有想到,刘彻就把她的随口之说记住了,还让人真的弄出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军棋。
  和后世用来进行推演的军棋差别很大,但其实更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用来使用的话,足够了。
  一块皮革的棋盘,铺在书案上后,两人又一起将各种各样的棋子拿了出来。看着这些,陈嫣有一种和小伙伴玩飞行棋的错位感!她很快将这种想法赶出了脑子:想什么呢!这可是很严肃的战争推演!
  考虑到参与者之一是这个国家的首脑,说不定推演的过程会影响到将来战争计划的制定!这么一想,陈嫣觉得肩头的担子重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刘彻堂而皇之地占了正面位置——这个方位是‘汉方’,也就是说,他扮演的是汉军这边。陈嫣倒是无所谓,坐到了另一边:“行叭…扮演匈奴…”
  陈嫣进入状态是很快的,站在匈奴的位置自然就要完全按照匈奴的想法来。
  “…天真!这般诱敌有何看不穿的?”陈嫣很不客气地指出了刘彻某些方略上的天真:“我这边会将计就计,假装中计,实际上买通能够买通的人,反杀一回!”
  陈嫣开始做军略部署。
  一场军事推演完毕,陈嫣做出一个结论:“所谓诡计,其实只是小道!就算姐夫方才成功了,又能如何呢?最多是小挫匈奴一回!真要打赢匈奴,甚至摧毁匈奴,只能两军对垒,正面战斗!”
  历史上无数的战役都证明了这一点,就算有游击战这种看似很占便宜的打法,以及其他听起来很棒的诡计。但事实就是,没有一场决定命运的战争是由此决定最终去向的!
  最终总要大军集结,来一场决定最终结果的大战。
  刘彻在一旁拄着下巴看陈嫣,虽然陈嫣刚刚在推演中赢了他,此时又把他的方略批评了一顿。换成别人,就算说的有理,恐怕也要得罪皇帝了——显然陈嫣并不知道自己获得了与众不同的待遇,刘彻并不记恨她,甚至因为她的胜利,她的见解而心情变得更加明媚。
  听听、听听!这样的话,一般人说得出吗?刘彻平常也会骂身边的侍中!骂这些人的时候陈嫣常常会成为参照组,放在现代,同等待遇的大概就是‘妈朋儿’了。
  “你等什么时候能有阿嫣的见解,朕也不用这样费心了!”这样的话他是直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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