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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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她从医馆愤愤走出,就又是因为这事儿和那里的老板大吵了一架。
  “喝口茶吧,就别生气了!”苏友柏道。
  小小的四合院,两个人都有点筋皮乏力,为了能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常常为此奔波疲累。
  蔻珠轻轻地从苏友柏手里接过茶,“谢谢你,苏大哥。”
  苏友柏看着现在蔻珠的表情说不出复杂——
  苏友柏有时候会想:自己,算不算一个很卑劣自私的男人呢?
  蔻珠对很多往事记不得了,这也要归咎于他的“功劳”。
  ——
  “蔻珠,听我说,你要冷静。千万要冷静。”
  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他好容易千辛万苦把蔻珠从皇宫救出去时,又折回身、想尽办法去打探孩子情况后,所给的消息和结论。
  宫变那晚,叛军流水似包围凤仪宫,蔻珠眼睛失明了,伸着双手在空气乱摸要去找儿子,他实在赶不及了,眼见生死危难关头,把人扛起就走再说。
  他们在水缸里闭气躲过差点半个时辰,最后才不知怎么逃出去的。
  要带一个盲人出去本就危险了,哪有时间再回去救个小婴儿。
  最后,得到把蔻珠弄出去后,再去打探蔻珠孩儿的消息——听见的,是两道惊天炸雷。
  孩子,死于叛军的刀剑下,被刺死;
  李延玉也自刎而死。
  苏友柏从胸口深深吁了口气,手指头都颤抖起来。
  他不敢去回想当时蔻珠在听见这消息后那种样子——她眼睛失明,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勇气,不就是那孩子给她的么?
  她最后疯了。一个眼盲、精神极度崩溃的病人,这一路上,要阻止她自尽,割腕,服毒,苏友柏差不多也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精力。
  苏友柏后来常常想:到底,是什么又让这女人最后好好活下来的呢?
  他给她医治眼疾,用过太多太多剧烈对身体有刺激的猛药。
  他为了阻止她疯狂,镇定她睡眠,也用了太多太多不利于她身体的药——而那些药,就像能把人的记忆慢慢抹杀一样,渐渐地,她安定下来,也不吵,不闹了。只不过却最后,眼睛好了,自己是谁,却都忘记了。
  ——
  苏友柏再次深吁口气。
  现在的蔻珠,很恬淡,很平和。
  她的生命里,没有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不堪回首的痛苦与经历。
  苏友柏骗她说,她们是药谷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有一次坐船,船翻了,给她捞起来后,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蔻珠此时又啜了一口茶,问:“苏大哥,我的过去,真就那么简单吗?”
  “我们是师兄妹?我身上就再没有别的故事了吗?”
  她又叹了口气,眉眸间很忧郁:“我最近常常做梦,梦见一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他脾气很怪异阴鸷,甚至动手打我……我好害怕。”
  “我还梦见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只要他一哭,我就睡梦中胸口会疼得慌。”
  苏友柏忙安慰道:“你都说这是梦了,是不是?梦里总会有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那天,我还梦见过一条蛇,缠着我的脖子,那条蛇,最后又变成一个怪物……”便哈哈笑起来。
  蔻珠摇头:“不,不是这样。”
  她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来,但具体哪里说不出,又自己都弄不清楚。
  苏友柏心中叹: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从她的童年开始,老天所给的不幸就一直在缠绕着她。之后,失明,失去自己的骨肉。
  就让她这样简简单单的活下去吧,让她简单到,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而目前最大的烦扰,不过是现在所缺的那手头几十两银子,自己能开个医馆而已……
  第六十章
  桃源镇虽是地方小镇, 然而地处边陲,毗邻东倭。李家王朝开创基业不过才短暂两三代帝王,到李延玉这一代竟流星般覆亡。边陲小镇瞬间全乱了, 倭寇开始频频横行,又加流寇盗匪四起。李延玉有时在闹市街区常抱儿子闲逛, 眼见那些盗匪猖狂无比, 烧杀抢夺、奸/淫掳掠, 竟比豺狼还要凶猛。
  这便是因他一时颓然、治国无道引起的千疮百孔烂摊子。
  李延玉的心脏又一次猝痛。抱着儿子赶紧逃离,面对这样自己所亲手酿造的灾难后果,他竟第一次意识到, 连去承受的勇气都没有。
  他在官塾教书, 据说, 这也是镇守地方边陲小镇的陈总兵、大力重视培养人才、势必推行官塾教育的结果。这个边陲小镇,幸而有这姓陈的总兵来镇守。听人说他曾是朝廷五军都督府中一员儒将, 声望地位颇高,因奉行一臣不事二主的儒家观念, 痛恨姓周的谋朝篡位——便主动亲旨, 调往到这里任命总兵一职。
  李延玉在这镇上官塾教书, 人人从此开始便称呼他为“李先生”, 开始的学生并不多, 最多也只有五六十个, 大概又因他讲得又太好,其文珪璋粹美, 颂博强识,渐渐地来听课的便越来越多了。
  常常把书塾围挤得水泄不通。最小的学生只有七八岁,而最大的生员秀才,年纪花白都已上了六七十、儿孙满堂。
  他常常身穿一袭白衣长袍, 手拿拂尘,头上发巾款款飘拂。
  “李先生……”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有次拿着一卷经书问他:“这人生有四种修为:忍得过、看得破,拿得起、放得下……先生觉得应当作何解?”
  李延玉这时眼眸常有一种飘忽怔忪、如同出家僧侣的顿悟与觉醒。
  他看着外面如同被雨洗涤过后的木门外世界,如同自己这被洗涤过的人生。
  他便如此作回:“看得破的人,处处都有生机;而看不破的人,处处都是困境。”
  “那么,先生究竟是看得破的人呢?还是看不破的?”
  那老秀才又问。
  李延玉沉默着便没有说话。表情复杂放下手中书卷。
  他自是没有看破的,至少,对一个女人从没有看破过,也绝不可能放下——那就是,蔻珠。
  所以,他也成不了佛。
  小镇上的女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了。
  以前,落拓穷酸,尚且惹得那秦家馄饨摊的小寡妇羞眉低眼——那次,据说儿子生病,正好缺十两银子,小寡妇甚至这样威胁逼迫过他:“只要你肯愿意娶我,做我们家的上门婿,我就把我所有积蓄——二十两银子统统都给你。”
  李延玉那时自然拒绝,宁肯向那老工头忍胯下羞辱。最后,那小寡妇自然气得要死要活,不再话下。
  现在,他如此气质形貌,常一袭白衣在身,通身天然清贵之气,自然比之前落拓潦倒时光景模样——清俊飘逸了不少。
  女人们芳心蠢动,有些甚至常常开始借着给“先生送饭来”等各种由头想接近他。
  还有的人家,甚至也三催四请让媒体给他说亲——连有个拖油瓶儿子、都不嫌弃了。
  “先生,外面一堆媒婆又来了,小的这回该如何去打发?”
  他现在身边已经配了一个搓茶递水的小童儿了。
  李延玉也不理,只放下书,淡淡道:“还是那样告诉她们,本夫子不会再娶。麻烦她们以后别再费这些瞎心。”
  “是。”
  小童赶紧退下去了。小童一走到塾院大门。“听见没?听见没?咱们家先生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会再娶妻了,你们都别白费心机了!”
  外面的媒婆几乎把门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哀声叹气。“我这次说得可是赵员外家小姐,他们府上想招赘婿——你们这位夫子到底有多大脸,哎哎哎!老娘我说了这么多次媒,还没遇见过这么不懂情理的傻男人。”
  小童道:“我们先生说,管你们是张员外也好,赵员外家的也好——便是公主郡主,你们说都没用!他、不、会、再、娶!”
  媒婆们只得摇着头,咬着帕子恨恨而去。
  ***
  这日,傍晚膳时,李延玉在塾院草坝子中间教儿子李汝直练剑拉弓——粉雕玉琢的昔日小豆丁团子,如今小脸依旧白白嫩嫩,像豆腐包,但眉清眸亮,已经快要满四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展眼又是两年晃去。他教儿子如何拉弓,如何练剑。
  小肉包嘟着一张粉嫩嫩小嘴。“爹爹,我拉不动了,我不要再练习了。”
  金豆子簌簌下掉:“我饿了,我要吃饭。”
  李延玉俊面板着,严厉非常。“不行!必须得把爹爹今日所教授的全部学会,否则不准去吃饭!”
  李汝直就那么一直练,一直练,练得满头汗水,手腕都快肿了,脸上委屈如雨前蕴积的阴云。
  李延玉始终俊面板得厉害,无论儿子如何委屈,始终不松口放他过去,非得练习完毕再准吃晚饭。
  “咻”地一声,李汝直踉踉跄跄跌倒地上,箭脱了靶竟堪堪射他脚下。
  李延玉还是把脸严厉板着,仍旧不松口。
  李汝直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我要去天上告诉她,你欺负我!你坏!你是个坏人。”
  “我不要你了!我只要我娘亲!我不喜欢你了!我恨你!”
  李延玉牙齿都要咬断了,“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再敢要哭,看我不抽死人!”
  说着,还真快速狠绝转身去折柳条,作势抽打。“你练不练?!说啊!练不练?!练不练?!”
  李汝直站得直直的,小身板倔强挺起,就等他抽。
  李延玉越发下手狠了。“不准哭!你再哭,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汝直抽噎不停,只说:“我娘亲在天上看着你,她会恨死你的,因为你要打死我!”
  李延玉目眸惊骇,心顿时被什么狠狠一抽。
  男人把那枝柳条慢慢地松手扔了。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抱着儿子,慢慢蹲下/身。“你娘,她肯定不会因此而恨我的。”
  然后又把儿子额头吻着,李汝直使劲挣脱他,眼露嫌弃不要他亲吻。
  李延玉语气哽涩,耐心,道:“小直,你会恨爹爹,你恨爹爹这样每天逼你打你,对你这般无情冷酷——可知,你爹爹小时候,要是也有个像小直这样的爹爹,那爹爹我,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而你娘亲她也不会……”像是再也说不下去。
  “小直,你知道吗?”他一顿,又耐心抚摸儿子头发道:“爹爹有时候很羡慕你的,爹爹爱你,喜欢你,仅仅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是我与你娘亲的……爱的结晶,是我身上的骨肉血脉。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怎么了,健康也好,不健康也罢,令我们失望也罢,没有出息也好,你总是爹爹的孩子……总之不管什么,爹爹都会爱你如往昔。”
  孩子这话听得懵懵懂懂。“爹爹,你哭了?你的眼角,怎么湿湿的。”
  终于心软撩起袖子,给父亲擦拭。
  李延玉俊面释然轻松笑:“上次,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得快快长大,长成一个男子汉,你娘在天上,还被王母娘娘关着呢!你要是没有本事,如何去救她,嗯?”
  李汝直:“爹爹,是小直不乖。”赶紧捡起地上的剑。“我一定会练会的。我要救我娘亲!”
  李延玉轻吁了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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