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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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就在正殿的右边,婉儿被女官领着进了一重门,那人就退下了。她跟着东宫的侍从,向大殿深处走去。远远地,看见案上放着一张琴,琴后边坐着一个男人。她认不出这个男人了,怎么也想象不出,几年前在马球赛场上叱咤风云的那个人,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如今变了这副模样。
  深重黑眼圈围着眼眶,肤色暗沉,披头散发,一缕一缕垂下来。他的白色中衣半敞开着,露出坚实的胸膛,他半坐半躺,一只手抚弄着琴弦。
  他好像看见了婉儿,亦或是没有。婉儿站在那里候着,就静静站在那里。
  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端来了茶水,李贤摆手,那人等了一会儿,还是退下了。
  “站住。”李贤忽然命令道。他便乖乖站住了。
  李贤一跃而起,冲上去揪住那人后颈,吼道:“你怎么没穿?我叫你穿的,我叫你穿的!”
  婉儿被他这一吼吓到了。看来人家说的没错,太子是真的疯魔了。
  太子把那人摔到墙上,那人伸手遮住脸,倚着墙瑟瑟发抖。
  “穿好了再来见我。”太子面色阴沉,声音也低得可怕。那人捣蒜一般点头,抽身要走,贤又抓住他,把他摁在墙上。
  婉儿怕他失手把那人打死,刚要上前阻拦,却看见他在那个奴仆唇上印下一吻。
  她甚至看见贤太子舌头的入侵,看见那个奴仆搂他的脖颈。看来人家说的没错,太子是真的——不,他不是狎戏户奴。婉儿从他眼里看见的,不是轻视玩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她形容不出来,只是忽然对太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婉儿,你过来。”李贤放走了道生,没回过头,就忽然这么对她说。
  婉儿走上前。
  “天后派你来监视我的,对吧?”李贤还是没回头,“或者是叫你来激我。对,她一定是叫你来激我。”
  婉儿看他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婉儿,你有事要说么?没有的话,今日我不见客。”
  “太子,”她说,声音没有感情,“你知道为什么天后不喜欢你么。因为她想篡权夺位,想控制大唐。你哥哥孝敬皇帝身体弱,好控制,她没有动作什么。但是你,文治武功颇有建树,深得众臣喜欢,她必然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若想活着,就要小心,不要被她先下手。”
  婉儿深吸一口气:“我说完了。”
  李贤回过头,笑了:“就这个?”
  “婉儿,你太不会胡编乱造了。”他说着,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不,是你根本没有用心去编造。”
  李贤看着她,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他看着婉儿,眼眸里没有光彩,只有黯然与愤懑。不是对婉儿,而是对他自己的愤懑。
  随后,他屏退众人,阖上门,坐定。他让婉儿也坐下,就坐在自己对面。
  “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天后虽为女子,却有吞吐山河之志,海纳百川之怀。她比大多数男人强上千万倍,当然也包括我。她那样美丽,那样优雅,她抬首时眉心气象万千。你端详过她的眼睛么?你察觉到里面的坚定,一往无前,和隐没的温柔么?她挥手,衣袖落下来的时候,一切就都被轻易地摆平了。她似乎永远比我站在高一层的位置眺望。这样的才华,历经千年都不会出现一个。她太伟大了。婉儿,她太伟大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李贤停住了,手拨弄琴弦,两三声不和谐的音符。
  “她那样宠爱哥哥,那样喜欢弟弟。尤其是对待月儿,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不是那种阴鸷之人,她不是易牙一般,对自己孩子下得去手的人。她不是。我清楚她不是。她爱所有的孩子,像个普通母亲一样,爱孩子胜过自己。”
  “除了我。”他补充道。
  “我倒想恨她,但我做不到。我爱极了她。我若不爱她,怎么会只因为她不爱我,就难过伤心的要死。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知道,天后一定要我死的,这一点我也不愿意违抗半分。我只是不甘。为什么她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不配有她的爱。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婉儿,她厌恶我。婉儿。”
  李贤侧卧,手肘撑着坐榻,转头看向婉儿的时候,那一双眼让她想起了小鹿。王孙公子们骑马带着猞猁围过来,圈中央的小鹿,睁着大大的眼睛,眼里的哀伤如出一辙。一箭射穿他的眼睛吧,这样毛皮还可以完整,还可以陈列在某位大臣的家中,或者穿到哪一位公子身上。
  “她喜欢你。”婉儿说,“很喜欢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太子殿下一直做的很好,一直没错。天后也这么对婉儿说的。天后爱你的才华,赏识你的文治武功,你是她最喜欢的儿子。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是她的儿子。”
  “你不是天后所生。”她说。
  李贤一瞬间呆住了。
  往昔一幕幕走马灯转来转去,他记得,每年大哥生辰,天后都会大办家宴。自己生辰,只差人送来些赏赐的物什。而那个对他很好的姨娘,每年都会过来陪他,听他说话,赞许地看着他。他记起,父亲时常说他聪明,附和的永远不是天后,而是坐在下位的姨娘。马球飞过去,落在两杆之间,他总能见着那个女子看着他,眼神温润如水。他想起很多很多。
  忽然,他抚掌大笑,声彻云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得太用力,眼睛都睁不开,散着的头发飞扬颤动着。
  韩国夫人武顺和天皇李治的儿子,李贤。那是和她七分像的姐姐,武昭仪不能让她威胁到自己,不能让李治给她名分。于是,她用种种借口,堂而皇之夺走了她的孩子,并且夺走了她孩子的心。如今,她又要夺走这孩子的一切。
  现在的天后,不是当年的武昭仪。她也是有愧的吧。
  “这场戏,我会陪她演好,即便搭上性命。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知道她也爱我。”
  李贤说。
  死在天后这样的女人手里,他心甘情愿。
  只是道生,道生太可怜了。道生啊!李贤蓦地抓住婉儿衣袖,慌忙道:“婉儿,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情,让天后放他一马。别杀他。”
  婉儿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低眉,许久,微微摇头:“依我看,太子殿下也许可以不死,但他必须死。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时,我们都会找一个人去责怪。不巧的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太子……”
  “婉儿……”他松手,声音低了下去。他比谁都明白道生必须替他去死。他不再哀求,只是泪眼朦胧。
  “婉儿……”他说,“道生本来就不该和我在一起的,我们不该相见。如果那时我不救他,也许他过的难受,但至少还能活着。婉儿,你也一样,如果你是个纯粹的诗人该多好。只管饮酒作诗,对皓月当空,吟千古绝句,不要卷入宫廷朝堂。听我的,下辈子千万不要。如今……如今看来已经迟了,你一定要避着风头,就好好和月儿过安生日子。”
  婉儿一惊,猛然转头看他。
  李贤笑了,他笑着,脸上挂着泪,笑得如同在哭。
  “香囊不是我送的。那时我就想起月儿忽然要学打马球,就想起那日你和薛三郎赛诗,她护着你的样子。我想着,月儿是我妹妹,你是她喜欢的人,我得保护你们。我担下和你做情夫的名声,都没顾及道生也许会生气。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婉儿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她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好否认的。没什么可以改变的。她帮不了李贤,更帮不了赵道生。
  她起身告辞,李贤为她打开门,陪她走出大殿。
  她看见赵道生在殿门外垂首站着,穿着明光铠,飞鱼吞肩,虎头腰带,盔甲厚重。他似乎很热,不停流着汗。李贤走过去,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汗珠,检查了盔甲穿戴无误,才回身看婉儿。
  “你去告诉母后,我宅院里藏了明光铠。我藏了上百套盔甲。你就说,因为我怕,因为我怕自己死了,更怕道生死了。这是真心话,你也一定要照实说,母后才会信任你。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以后靠你自己。我死之后,拜托你保护好月儿,别像我一样。”
  可悲。
  他自然知道,不论是明光铠还是锁子甲,都不能保护赵道生,更不能保护自己。但他得有个寄托,他要自己知道,太子是太子,太子没有束手就擒。
  婉儿站在那里,就只是站在那里,没有道谢。她觉得道谢太苍白了,太无力了。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砖还是砖,瓦还是瓦,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李贤是太子,尚不能保护一个奴仆,她只是小小的女官,一个五品才人。她怎么保护月儿。
  那就拼上性命好了。
  婉儿走后不久,那天,那个傍晚,太平公主不请自来到了东宫。
  她差人找来东宫的侍从,问婉儿和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宫人回答,不知。太子屏退了所有人,门也关上了,谁也没看见他们做了什么。
  屏退了?你快说,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看不出做了什么。但是太子殿下好像哭过。
  哭?太平若有所思。
  不是吧,婉儿把太子弄哭了?她手劲儿确实不小,但哥哥这体格也不至于……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她敲敲自己脑袋。[r1] 太平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要是不问出事实,自己能为这事想上三天三夜。于是当机立断去找太子对质。
  宫里没人敢拦她,她冒冒失失就冲进东宫正殿。太子正弹着琴,身边侍立的奴仆却怪得很,穿着一整套明光铠,胸甲锃亮。太平没有理会,张口开门见山:
  “你把婉儿怎么了!”
  “什么?”李贤抬头看她,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
  “你关门干嘛?”她说。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没头没尾的,刚要解释,太子突然大笑起来。李贤笑着,捂住肚子,一手指着太平,笑倒在坐榻上。他笑得颤抖着,衣衫一震一震,胸膛剧烈颤抖着。他笑得停不下。他笑出了眼泪。
  不,不,他就是在流泪。他笑着笑着哭了。他哭了,眼睛红了,泪珠就这样顺着脸颊滚落。
  “你若是真的爱她,要么她不做女官,要么你不做公主。要么你们分开,永远不要再见。[r2] ”
  太平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流着泪,缓缓说出这句话,是倾诉一般的低语。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啊。
  “贤哥哥——”
  李贤举起衣袖遮脸,慢慢拭去眼角泪。擦干之后,他不再理会太平,坐定,又弹起了琴。秦王破阵乐,他使出十分力气弹奏。太平看见琴弦上沾染着暗红,看见哥哥指尖是明艳的鲜红。李贤不知道痛,也不再知道累了。
  你救不了我,没人救得了我。
  [r1]太平这可爱的呀~
  [r2]李贤你搞事情啊,你应该叫太平保护婉儿,叫婉儿不做女官。你这一说反,后果很严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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