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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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冬。那原本是永隆二年的年末,李治为了祈福,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他本该亲自登上城楼昭告百姓的,只是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叫人把百姓召入大殿,侍臣替他宣读了大赦令。
  他听见了百姓的欢呼声,他问身边人:“百姓们高兴吗?”
  高兴,高兴极了。
  百姓们高兴,我的命还是保不住啊。他叹了一口气。
  那日,他回到寝殿,躺在龙床上。他累了,闭目养神片刻,随后叫宦官传令,召集亲信的几个宰相过来。
  他就躺在那里。侍臣上前请示,他不睁眼,微微点了点头。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诸事为宜……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听完最后一句,刚刚凝神屏气的众宰相哗然,悄无声息的大殿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先皇的遗诏,最后一句从来都是“军国大事,不得停缺。寻常闲务,任之有司”。这次不同了。这次是什么?让那个女人,那盗窃国祚数十年的女人,继续站在前边作威作福么?
  不久,刚被任命为顾命大臣的裴炎被推举出来,他开口道:“陛下……这诏书——”
  “是朕的意思。”
  “陛下,这诏书为何如此书写?从前没有太后摄政的惯例啊。”另一个宰相道。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退下吧。”他声音气息虚弱。
  大臣们见天皇这副模样,对望一眼。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着,期待有人再站出来说些什么,自己却缩在后边。此时此刻,谁都知道,若惹恼了纱帘之后的女人,不久之后,要面对的也许就是大理寺的监牢,刽子手的长刀。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褚遂良[r1] ,想起传闻中的那一声“何不扑杀此獠!”,想起他即便被贬到潭州,还是没能逃脱一死。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终究只有退出殿门外。
  “陛下为了个女人,江山都不要了。”下了最后一级殿阶,裴炎小声嘀咕。
  太子年纪不小,完全能够亲政的。如今天皇不把一切交与太子,却给一个女人如此之大的权力,实在是糊涂。看来红颜祸水,此话不假。若有人能如当年的褚遂良一般,站出来面折廷争,杀杀她的威风,阻止这出荒唐闹剧才好。可连他这个首席顾命大臣都不敢如此,站在那里的,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哪个家伙会那样莽撞。
  裴炎叹息着。往后的路,看来比他预想的艰难得多。
  纱帘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治倒在龙床上,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唇微微动了一下。
  “媚娘,你别走。”他撑起身子,却因无力又倒下,“你别走好不好。朕还想和你说说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李治说话时,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奄奄一息。他像孩子一般恳求着。真怪,不论年纪多大,他都像一个孩子,从来都是。
  他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也许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没人想到他能承继大统。那时的他,“幼而歧嶷”,年纪虽小,文章写得优美极了,字也练的好。他远离是是非非,他弹琴谱曲,所作乐章宫中风靡一时。他是蜜罐里长大的,任性而懦弱,有时很冲动,赌气一般,想要的就去拿,因此犯了一些错。有时候,他又思虑过多,瞻前顾后,唯恐自己做得不好。他需要宠,需要哄。帝王这天大的责任一下砸中自己时,他需要有人站在前边。那个人,便是今日纱帘之后的女人,大唐的天后。
  天后掀开帘幕,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手覆盖上他的手,李治便紧紧握住。握得太紧了,似乎是使出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怕她溜走一般。
  他阖上眼。闭目养神。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李治手上握的力气也渐渐松懈下来。要不是身子还维持温暖,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去了。
  也许是睡着了。怎么这时候还会睡着呢,真是个孩子。
  天后这么想着,望着他的脸,却看见在阖着的眼皮下,那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李治就那样睁开眼,睁开的一瞬间,瞳孔忽然坚定清明,迸射出精光。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诡谲的微笑。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他说着,眉梢眼角笑意更明显了。这笑,展露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奇怪极了。
  “陛下!”天后斟酌词句,开口要说些什么。
  李治似乎早就料到这女人会这样,所说的不过是或安慰,或道歉的语句。无聊极了。不等她说下去,他止住了面前的女人。
  “媚娘啊,自从先皇病榻之前第一眼见你,到如今,也有……三十五六载春秋了吧。你说,那时候到现在,这么多年之间,我们究竟是盟友,还是恋人?”
  天后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时却微微笑了。
  若不是同盟,便做不成恋人。若不是相恋,也做不成一辈子盟友。
  “皇后,我知道,我不是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你也一样,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你只是要做皇帝的女人罢了,不论皇帝是谁。立你的时候,褚遂良说‘陛下另立皇后,扶请妙择天下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后来他被你杀了。想废你的时候,上官仪说‘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宜废之以顺人心’,后来他也被你杀了。长孙无忌是你杀的,王皇后萧淑妃是你杀的。说不定我离开之后,也变成了你杀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必须顿那么一会儿才能喘上气。
  “我其实从来没想真的废掉你的。媚娘。你相信么?”他说。
  “陛下说的是——上官仪的事?”她看着床上虚弱的男人。
  “上官仪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本来就不大听话。况且那时候,媚娘,你的权力也太大了。当时,你们俩无论谁伤了元气,于我都是有好处的。我知道大概也是他死。”
  天后凝眉想了片刻,忽然看过去:“所以,你当时才那样说,说是上官仪教唆的?”
  俩人目光对起来,会心一笑。
  “虽说不是要废掉你,我好歹也让你看清楚了。媚娘,即便你再厉害,也是要乖乖受我摆布的。朕要真的下定决心废你,现在在我床边的,就不是武媚娘了。”
  她哑然。没错,他说的没错。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命就攥在他手里。她不像王皇后背后有一整个世家大族,甚至一整个纠葛不清的贵族联盟。外朝跟随她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机倒把,见风使舵。李义府是如此,许敬宗也是如此。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非议批评反倒很多,多少人盼着她去死。李治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这个人没有这样做。
  “媚娘,我舍不得杀你啊。”他说。
  这一生,我从未手软过,但我舍不得杀你。
  我真的舍不得杀你,尽管我知道,也许的确该这么做。你想做什么,我看不出来么?洛阳是新都城,你的人,你的势力都聚集于此。长安则汇集着李唐宗室,元老重臣。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过去和皇舅长孙无忌关系匪浅,因此与你不和。从长安来洛阳的路上,按从前的规程,本该让裴将军领兵护驾的。你呢,却没有这么做。如此我不能不晓得你在顾虑什么了。好在,媚娘,你的确慧眼识人,敢放心地把护驾的责任,交给一个八品小官。他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一呼百应,愿意生死相随的军队,说老实话,那时候我是有些怕的。但那魏元忠确乎是个人才,不费一兵一卒,一路上,朝廷一万多人,身上一文钱也没丢[r2] 。
  李治很慢很慢地说着,仿佛口中所道,不是天后的野心,不是大唐的江山,只是生命中极其一件平淡的小事。
  他一点都不傻。从还是个小孩子起,他就不像个小孩子。从来不像。
  当晋王的时候,他就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来,冷眼旁观哥哥们斗法,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从小便明白,靠着玄武门之变,杀了兄弟才登上皇位的父亲,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于是,他只要做个孝顺,友爱,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父亲就会喜欢他。
  甚至哥哥被贬去地方之后,他还向父亲求过情。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后来也是如此。长孙无忌是他要杀的,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权臣把持自己的朝堂。他忍耐,他计划,他一步一步扳倒了自己的舅舅。他躲在武昭仪身后,仿佛迫不得已似的,还是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只是终于收回了权力以后,自己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他仍然躲在武皇后身后,让武皇后杀人,让武皇后守他的江山。
  [r1]褚遂良反对废王立武,当众说出“昭仪经事先帝”,后来被流放。
  [r2]至于他怎么做到的,很有意思,甚至有那么点奇幻。可以自己去查一下资料。魏元忠是个大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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