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王与太傅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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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春秋每每想起,却仍旧感谢父亲那时的栽培,诚然她如今是个奸王,却也是个读过书有底蕴的奸王,和同为亲王的赵王那等草莽有所差别。
  兰璟听了小厮的话,动作顿了一下“其实她说的倒也不错。”
  小厮讶异问道:“公子方才说什么?”
  兰璟垂下眼帘“没什么,旁人的心思,不要妄议,东西放在这儿,你下去吧。”
  小厮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议论的乃是堂堂的亲王,而自家公子素来不喜下人多嘴,他虽心中诧异于从不收旁人贵重财物的公子今日怎么收了那容王的东西,却不敢再多话,心虚的下去了。
  兰璟从食盒中挑出一枚青团,咬了下去,觉着这青团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容王府中的厨子的确不错,唇边泛起些微笑意。
  第十二章
  谢春秋自派人送了糕点出去后便坐不住椅子,一直在廊下走来走去,碧玺看在眼中,多次像劝她,然一看到她满脸凝重仿佛要上战场一般的神情就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如此过了半日,终于有兰府的人前来,传了他家太傅一句“多谢容王殿下相赠,却之不恭。”
  谢春秋听了这唯一的一句谢,虽知这不过兰璟此人一贯的待人礼节,却也明白了未点名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弯了嘴角,碧玺在一旁打趣,谢春秋充耳不闻,转身心情大好的去逗弄多福。
  清明当日,照例的阴雨绵绵,谢春秋备好酒菜糕点,去拜祭了父母。
  她母亲去的早,自五岁起便是父亲一人将她拉扯大,老容王时常征战在外,即便回家,也是一大堆的公务,饶是如此,对她的管教却抓的甚紧。
  为了让这个惯常淘气的女儿时时在自己眼皮底下,她爹在自己的书房中另辟出了一个小书房,用纱帘隔断,每每他在书房处理公文,谢春秋便要坐在一旁专门为她准备的矮桌旁做功课。
  她爹不时会过来指导一二,形容大多颇为严厉,谢春秋日日如坐针毡,手中握着笔,脑子里想着天上飞的鸟,郊外护城河里游的鱼,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书房里被罚抄论语,面前放着一盘红烧肉,不抄完却是不给吃,每每从梦中哭着醒来,甚觉浮生艰难。
  不过谢春秋还是更喜欢她爹在家的时候,因为若是出征,一去便是数月,偌大一个容王府,只有她一人,实在是寂寞。
  那时的清明,他爹便会带她一起,去祭拜她的母亲,而到了今日,坟茔中躺着的,却变成了两个人。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其美丽的西凉女子。
  这么多年过去,谢春秋依旧从未见过似她母亲一般美貌的人。
  她母亲虽来自西凉,但自幼仰慕中原的风土文化,念起诗词来柔和似水,当年西凉向大周称臣之时,他爹作为使臣去了西凉,在宴席之上,见到了这位小公主,谢春秋至今觉得,他爹是看上了她娘的美貌。
  其实他爹也生的俊,剑眉星目,挟着皇族的贵气和决胜千里的男子气概。
  觥筹交错,火树银花间,两人就这么看对了眼,说好听些,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娘派丫鬟偷偷给他爹送去了字条,邀她爹去过几日西凉的万花节,他爹正苦于没有红娘牵钱,这就来了东风,当日将好生拾掇一整天,还特特穿做读书人的斯文样子,青巾束发,手拿折扇,赴了佳人的约。
  两人一见如故,从大漠烽烟谈到江南烟雨,甚是投机,她娘说很想去中原看一看。
  他爹素来不太会说话,搜肠刮肚想出两句情话酸诗,有意无意对着她娘吟了许久,好似一头牛对着人弹琴,那时西凉的都城里熙熙攘攘,万花节便等同于大周的乞巧节,却比大周开放许多,无数有情人相约同游,灯火通明,人声沸然。
  塞外的天空辽阔高原,星光璀璨,银河隐约,他爹就在那样的月色下对她娘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啊。我与公主相见恨晚,中原风物甚好,你若愿意,便嫁到我容王府,到时我带你慢慢去看。
  谢春秋听说这个故事时,简直觉得她爹就是一个诱拐无知少女的登徒子。
  幸而她娘不嫌弃,还哈哈大笑,笑完之后,郑重的点了头。
  是以容王这一遭,不仅拿下了西凉称臣的盟书,还要迎娶西凉的公主。
  当时便有大臣反对,虽说的婉转,却明明白白指向容王手握兵马大权,若是与西凉公主结亲,若是内外勾结,恐大周危矣。
  她爹是个倔脾气,哪里容得旁人插手自己的婚事,这西凉的公主,他是必然要娶,甚至一气之下上交了兵权,也算得上冲冠一怒为红颜。
  当然那时大周边境危机四伏,少不了主帅,兵符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爹的手上,然而容王弄权威胁皇上的名声,早已经传了开去。
  然而她爹毫不在意,喜滋滋将她娘迎回了府,只可惜天不假年,两人终究未能如约白首。
  这世上,不如意事种种,半分道理都没有。
  谢春秋将一杯酒洒在碑前“爹,如今天下升平,海晏河清,边关安定,已连年未有征战,皇上将天下治理的很好,大周比先皇时好,也比你在时好,你在下面,大可以安心的同母亲在一处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很好,虽则那起子大臣不大待见我,不过他们也不大待见你,我吃的好睡得也好,所以并不如何在意。”
  接着唇边笑意温柔些许“娘,后花园里你种的那棵桃树又结果了,只是小而青,大概是我照看的不好,回头请教一下府里头的师傅,等结了果子,再带来给你们。”
  谢春秋很是欣羡她的父母,人间同行一遭,最后同归一寝,多大的福气。
  她时常觉得,红尘千丈,世人皆苦,若是能得那么一人相伴,秋冬春夏,上辈子必定是个积了厚德的善人,可惜她疑心自己上辈子没做好事,今生大概要孤独终老。
  四月初十,是太后的寿辰,皇上在宫中设宴,群臣纷纷而至,为太后拜寿。谢春秋亦备了一份厚礼进了宫。
  太后因不肯让皇上背上铺张浪费的名声,也因不是整寿,此寿宴办的并不如何奢侈,然舞姬乐师,众臣来贺,也算热闹。
  太后坐在首位,本就秀丽的脸容光焕发,冲谢春秋笑道:“容王前些日子给大臣们家里都送了糕点,怎么不想着给哀家和皇上也留一份,这容王府上的厨子的好手艺,哀家也想尝一尝。”
  皇上一双眼睛也向她瞟过来,亦带着笑意“朕也觉得容王好生小气。”
  谢春秋站起身来,道:“容王府的厨子再好,哪里比的上御膳房的大师傅,臣是这样想着,才未曾送糕点进宫,因怕被嫌弃,没想到却因此遭了怪罪,臣实在是冤枉死了。”
  太后笑着拿手指虚虚点着她“你这张嘴啊。”
  原本因太后问话而变得一片寂静的宴席复又喧闹起来。
  这时吴王凑了过来,这吴王与她父亲同辈,自小不大上进,因此与同辈的皇子们不很亲近,如今见了一般不上进的谢春秋,觉得甚是亲厚,拉着她点评哪个舞姬的模样好,哪个的身段好,末了意犹未尽的冲她一笑“若是哪日得闲,大可来叔叔府上,叔叔给你开开眼界,当然么,我知你是个女子,与我不同,这俊秀的才子也是有的。”
  谢春秋被他烦得无法,勉强敷衍几句,只得借口透气,离开宴席,到了御花园中。
  御花园中凉风习习,远处还有丝竹声传来,只不太清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轻省不少,见到前面的芍药花丛前,明湖栏杆后,立着一道朱红的身影。
  谢春秋忙着应付太后和赵王,倒没注意兰璟是何时离座的。
  她自清明之后,心中这片湖一直有些波澜,此时看到兰璟,波动的更厉害了些,一时间心头有些酸酸软软的,她将那背影看了又看,才叫了一声“兰璟。”
  兰璟转过身来,身后是一从芍药一片湖水,天上是一弯明月,几许星光,他稍稍欠身“容王殿下。”
  第十三章
  谢春秋看着眼前人,一时有些惶然。
  仿佛于他转身的刹那之间回到了数年之前,她父亲去世之后,她承了王爵,中秋时节,第一次以容王的身份参加宫宴。
  那次她也是早早的便到了,被太监引领着到了左侧首位,比她更早到的大臣们对她这个新任容王自然颇多窥探和不满,她坐在那里,周围满是冷眼冷剑。
  谢春秋故作镇定,其实指甲已然陷进肉里,正有些不堪应对时,只听内监通报“兰侍郎到。”,她顺着声音望去,便见一穿着宝蓝官服的兰璟缓缓而来。
  然后谢春秋便愣在了那里。
  只因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昔日画舫之上,被自己与卫逍偷看的那个弹琴的男子。
  那日之后,她也曾差人打听过是是谁家的公子在湖上弹琴,但没有结果,大概那日游湖的人实在太多,而那画舫实在无甚突出,渐渐的便以为京城之大,自己与那人也许无缘再见了,却没想到猝然再见,却是这般场面。
  诸位大臣纷纷起身寒暄,谢春秋也随之起身,但只是站在那里,并未开口。
  那时兰璟还非今日的太傅,而是礼部侍郎。
  昔年谢春秋跑去偷看人家的时候,兰璟还是少年模样,虽则俊秀但尚未长开,今时今日掩去昔日稚嫩,眉眼越发蕴秀,气度自然,一身朝服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如众星拱月,俨然朝堂新贵。
  她自然听说过那个名满京城的兰侯之子,十六岁的状元郎,听说他入朝之后如何顺风顺水,如何受皇上器重被人交口称赞。
  一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位做过如此荒唐事,谢春秋不禁面热,幸而兰璟似乎并未认出她,于是偷偷松了口气。
  开席之后,诸位大臣言语之间自然不会放过她,她那时还未练就如今这般厚的脸皮,便有些招架不住,借口醒酒,从席上逃了开去。
  这一逃就越发不想回去,她出来的时候顺便从上菜的宫女手中托盘上顺了两碟子点心,正坐在亭中吃得开心,不想一个惊雷炸起,便下起雨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谢春秋在亭中,衣衫都被风吹透了,满身寒意瑟瑟。
  在心中盘算着宴席就快结束,再不现身只怕招人话柄,正打算淋着回去算了,便见兰璟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纸伞,破开绵密雨帘,向这边走来,对方见到她明显一愣,收了伞到亭中行礼“臣本是丢了样东西所以前来寻找,没想到容王殿下竟在此处。”
  看了看又道:“容王殿下没有伞么?可在意与臣同撑一伞?”
  谢春秋连忙摇头:“不在意不在意,多谢兰大人。”
  她简直受宠若惊,没想到兰璟竟然愿意与自己同在一把伞下,心中不由感概,这位清流中的新贵,当真修养不错,兰侯爷教子有方。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谢春秋偷眼去看他,只见那侧脸线条如画,面容沉定,才确定兰璟这样子,确实未曾认出湖上唐突的小贼是她,方彻底放心。
  这伞不大,因此两人贴的略有些近,以至于她能闻到兰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香料,混着雨水的清冽,似有若无,萦绕鼻尖,谢春秋浅浅嗅着,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有小太监前来寻她,二人方才别过。
  谢春秋后来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那日要找的东西,到底找着没有。
  “殿下已经这般看了我半日了,可是在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兰璟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将她思绪打断。
  谢春秋这才知道自己因为追及往事,竟然已经对着他发了半天的愣,想到自己方才盯了兰璟半日,不由得面上微红,幸而此地光景昏暗,大概看不出什么,因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胡乱的道:“没,没什么,只是看太傅,太傅……这衣裳怪好看的。”
  兰璟眼底笑意似乎深了些许“哦?在下这身官服日日穿着,今日能得殿下夸奖,也是它的荣幸。”
  谢春秋不知如何答话,想了又想还是说“这次的事,还未曾当面向太傅道谢,对于之前的隐瞒,也……望太傅见谅。”
  兰璟看向她,眸中神色不明“在殿下心中,在下大约是个迂腐之极的人。”
  谢春秋连忙辩解“非也,太傅是朝廷柱石,端正守礼,为天下仕人楷模,怎会是迂腐。”
  兰璟微微牵起唇角“王爷谬赞了。”
  谢春秋只得笑笑,手心已经渗出汗水,从前也不是没想过与他对面谈天的一日,也不是没有想过到了那时该同他说些什么,可真到了眼前,却反而不知如何,于是她脑子一抽,问道:“太傅在这里,是来躲酒的?”
  此话一出,谢春秋懊悔不已,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便罢了,哪有拿去问人家的,幸而兰璟面上并未觉得尴尬,反而笑了,道:“在下的确是来躲酒的,被殿下看出来了。”
  他接着道:“在下出来躲的够久了,再不回去只怕不好,殿下可要一同回去?”
  谢春秋几乎是下意识的道:“不了,本王还在这里吹吹风,太傅自便罢。”
  兰璟微微点头:“此处风光甚好,殿下可以慢赏。”
  她看着兰璟的背影,只觉有千般万般,却不知如何说,默默咽了又不甘心,于是又叫了一声“兰璟。”
  被她叫住的人回过身,似有疑惑的看着她“殿下有事?”
  谢春秋叫了人家,却未想好托词,搜肠刮肚也只好道:“我,我府中还藏有众多古帖,你,你若喜欢,可以派人来取。”
  兰璟微笑点头,并未推辞“那就多谢殿下。”
  这次是真的走了。
  谢春秋站在原地,五味陈杂,半天叹了口气,神色颇为颓然,其实方才,她想叫的,明明是“见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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