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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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得很辛苦很辛苦,辛苦得弓弦嘶哑抗议,好像要就此断裂。
  钟应听到刀尖上的行走。
  揉弦顿弓的熠熠,在攀登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每一步都滴落了鲜血,像海的女儿一样离开赖以生存的黑暗,走向会将她融化的光明。
  一声声沉重琴弦响动,颤抖出了微弱的希望。
  那是她的心声,她的抗争,她的感恩,她的诀别。
  雅韵古老的琴身,在朝露的颤音里荡起空灵冷清的回声,它们经历过的一切,连生熠正在经历。
  它们等候过的光明,连生熠正在沐浴。
  曾经在即兴曲里,只能悄悄渴望远眺的阳光,骤然照耀大地。
  旋律如同游人登山,辛苦的到达了顶峰。
  不畏浮云遮望眼的风景,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带领所有聆听这首乐曲的人们,见到了茂盛森林、壮阔海洋、柔软云层,还有初升的朝阳。
  连生熠银弦,在高扬的音调之中发出了明丽得耀眼的急板。
  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不顾父母兄长的叮嘱,一路奔跑到了山顶,冲着深邃的峡谷呐喊
  喂!妈妈!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苦涩又寂寞。
  嗨!爸爸!你总是比妈妈更加沉默的端详我。
  哥哥!我的哥哥!下辈子你还要做我的哥哥,包容我的任性,带我去感受音乐的快乐。
  那一段段呐喊变成了呼啸,撞响了空寂无人的山林,吓飞了无数的惊鸟。
  听众瞠目结舌的盯着疯狂的演奏者,她不像十二岁,她像历尽沧桑回归了一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疯狂的纵深一跃,笑赴深渊。
  胡弦急切地跌入万丈悬崖,听众们痛苦的瞪大眼睛。
  他们不敢相信那段耀眼的旋律如此短暂就要戛然而止。
  他们还在渴求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和光明,能够驱散苦涩黑暗留在心底的悲痛,怎么还没照亮浓厚的阴影,就要带着太阳离去?!
  然而,熠熠的琴弦越来越低,钟应的冰弦也越来越碎。
  残缺不全的灵魂,在急速掉落的旋律里四分五裂,直到她收束了弓弦,演奏出了一段缓缓、慢慢的柔板。
  那本该是希望,却又细碎得拼合不出完整的意象。
  那也许是光芒,但它微弱得像从悬崖深谷最深处轻轻飞上来的萤火。
  连生熠苍白着一张脸,带着笑意,奏响着这段脆弱轻柔的抒情。
  萤火越来越轻,越来越弱,等到它飞到跌落悬崖时的山峰,才颤颤巍巍的扑腾出了残缺的翅膀。
  仿佛一只跌落悬崖的鹰,挣扎着传来了最后的音讯
  我不后悔。
  我很快乐。
  即使失去生命。
  那是一段温柔漫长的折磨,揉在银弦之上,叫人揪心的紧紧盯着熠熠。
  他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正在发什么。
  为什么她的旋律,给他们带来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激动的迎来了希望的光,又得面临更加深沉的痛苦。
  熠熠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女孩罢了,她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
  但是她的《熠熠》,走过了痛苦,走过了黑暗,见到了短暂的光明,竟然变得如此的激进。
  越是明亮耀眼,越是叫人热泪盈眶。
  好像她就为了站在舞台上,站在最美的风景前,对他们说
  我听见了,我看见了,我自由了。
  我来过。
  二胡没了声音,十弦琴缓缓收束。
  音乐厅的观众震撼于连生熠的深邃乐思,他们都快忘记眨眼,紧紧盯着舞台上的小女孩,用掌声表达他们的诧异和惊喜。
  这是一段忧伤漆黑的乐曲,不该是他们见到的可爱小女孩的注解。
  可她演奏的那么美,那么跌宕起伏,令他们怀疑她经历过那些听得人流泪的痛苦,一辈子只求最后畅快的呐喊。
  掌声热烈,连生熠抱着朝露,垂着视线,宛如沉浸在自己倾尽全力的表演之中无法走出来。
  然而,钟应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在尾声柔板、在最后的颤音、在连生熠停止拉动弓弦的瞬间,她就像没有了力气。
  于是,钟应在热烈的掌声中跑了过去,强行拿下了连生熠怀中的朝露。
  连生熠痛苦的皱着眉,眼睛茫然。
  钟、钟老师,我、我
  她想说没事,又痛苦得说不出话。
  钟应立刻抱起她,在热烈的掌声和不明所以的尖叫里,跑向帷幕后。
  熠熠!熠熠!
  那是连家人发出的担忧,被音乐厅热闹的安可盖了过去。
  钟应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甚至怀疑那是熠熠的心跳。
  耳边却虚弱的传来一句安慰:我没事。
  那三个字那么轻,轻得好像一句叹息,用尽了连生熠最大的力气。
  他刚刚跑到帷幕后,连君安立刻从他手上接过了妹妹。
  熠熠!
  兄长熟悉的呼声和熟悉的怀抱,令痛苦的连生熠不再压抑。
  她爆发出委屈的哭声,撒娇耍赖般喊道:哥哥,我疼、好疼啊呜呜呜!
  呜呜呜的哭泣成为了熠熠能发出的全部声音。
  他们慌乱又匆忙的往音乐厅外走,董思带着仪器设备紧紧跟上,所有人都陪伴着脸色苍白的任性女孩。
  钟应追着他们往前走,他听得出熠熠乐曲里的道别。
  绝望又平静的旋律,藏着连生熠的倾诉。
  小小的女孩子,借着一首安可曲,讲出了灵魂的呐喊,又痛苦地遭到心脏的惩罚。
  不应该这样,不能够这样。
  钟应慌乱的跟着他们,想要陪着熠熠去医院,想看到熠熠没事。
  连凯却拦住了他的前行。
  钟应和这位指挥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他每次说话,都严肃、温柔、不容反驳。
  我们会陪着熠熠,你要给听众最好的回应。
  他一双眼睛漆黑沉静,像极了熠熠的眼睛。
  他认真的说:这是熠熠的音乐会,是不该留有任何遗憾的音乐会。
  钟应看他转身走去,沉稳脚步变成了急促的奔跑。
  最后只剩下音乐厅为《熠熠》响起的热闹掌声,盖过了后台越来越远的吵杂混乱。
  观众不知道他们的小天使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钟应抱下台的小姑娘害羞的躲了起来,必须要用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才能唤出她来。
  厉劲秋脸色铁青,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钟应,去吧,去帮熠熠回应观众。
  钟应茫然的看着他,低声说道:在演奏最后一段柔板的时候熠熠就不舒服了。
  钟应这么一说,厉劲秋和周逸飞也回过神来。
  急促跌落悬崖的弦音,是熠熠痛苦的失误。
  然而,熠熠用强大的意志力,与她的心脏对抗,给观众带来了一朵深渊之下的萤火。
  微弱、温柔的萤火化作了小鹰,张开翅膀飞回了颤颤巍巍的悬崖。
  假装若无其事。
  他们的脸色,在观众渐渐弱下来的呼声里愈发苍白,却无计可施。
  钟哥
  周逸飞听到了舞台的掌声和欢呼变成了吵杂的议论。
  你能再演奏一曲吗?然后告诉他们结束了
  这场音乐会还没结束,但是熠熠的父母兄长都陪着熠熠去了医院。
  只有再来一曲安可,才能为熠熠最重要的音乐会,画上完美的句号。
  演奏乐曲、宣布结束,听起来如此简单的安排,却让钟应的脚步沉重。
  他后悔没有打断熠熠的演奏,他更困惑于美玲、董思、连君安、连凯没有打断乐曲。
  他们站在后台,站在监控熠熠心脏最近的屏幕前。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熠熠在忍受痛苦,在痛苦之中唤醒了一只莹莹发光的鹰。
  钟应重新回到了舞台。
  吵杂的声音变为了窃窃私语,观众们都在好奇、在困惑
  熠熠呢?
  我可爱的小熠熠呢?
  我的天才音乐家熠熠呢?
  可惜,只有钟应。
  他坐回了十弦雅韵跟前,没有多余半句话,狠厉的拂过冰弦。
  铿锵凄厉的声音,镇住了舞台下的议论纷纷。
  因为这张古琴没有了二胡的主旋律,变得如此悲痛伤怀。
  但是它的悲怆又诞生于那只荧光闪烁的鹰,化作了飞天巨兽,北冥鲲鹏,延续了《熠熠》微弱的呐喊。
  十根弦的传世名琴,在替熠熠哭泣,在替熠熠怒吼。
  一声声,一段段,奏响了山河恸哭的悲鸣。
  观众被钉在了座位上,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张能够轻柔伴奏的古琴。
  却从没想过,当它独自演奏的时候,宛如利刃、宛如刀枪,弦崩铮鸣,峰峦倾颓!
  铮!的一声,如断弦绝响,浩然盘旋于宽阔音乐厅。
  观众寂静无声,微微张开嘴唇找回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演奏的年轻人。
  他抱起十弦琴,面无血色走到舞台前拿起话题,声音冷漠的说:感谢大家的到来,熠熠也喜欢你们。
  大家喜不喜欢今天的演奏?
  然后,能言善辩的主持人迅速接过了他的话,笑着从帷幕后登场,重新带起观众的注意力。
  钟应沉默走下舞台,手指微微颤抖。
  钟应?
  厉劲秋听出了那段即兴演奏最后的不对劲。
  他视线追随着钟应沉默凝重的放好雅韵,似乎发现钟应动作变得迟缓。
  手给我?厉劲秋困惑又蛮横的抓住钟应的手。
  发现修长的右手指尖渗透出还未凝固的血,断裂了大半指甲盖的手指,露出了残缺的软肉!
  你最后的那一声,绷断了指甲?!
  厉劲秋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可是琴家的手指,十指连心,钟应得多疼?!
  可钟应从他掌心抽回了手,再疼疼不过胸腔跳动的心。
  他脸色惨白,握起拳,止不住声音发颤。
  我得去看熠熠。
  他眼神虚浮,盯着雅韵紧闭的琴箱,将琴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
  你帮我护着雅韵,我去看看熠熠。
  去看熠熠,成为了钟应的执念。
  他头脑昏沉,凭着记忆拦住出租车,去往了连君安说过的医院。
  夜晚的医院灯光惨白得可怕,没了吵杂的就诊人群,空荡荡的令人心悸。
  钟应走进急救大厅,询问着忙碌的护士。
  刚刚送来一个小女孩,十二岁,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护士还没回答,钟应就听到了连君安的声音。
  钟应?
  连生熠已经送来半个多小时,依然在抢救室还没消息。
  父母守在抢救室外,连君安得办手续、缴费。
  这么多年,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此时仍旧忐忑不安。
  他有气无力的询问音乐会,他沉默的听钟应说:观众喜欢熠熠。
  钟应,你先回去吧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眼睛稍稍绽放了光芒,对了,我把熠熠的账号给你,麻烦你或者麻烦那个小子,帮我们把视频上传到网上。
  连君安想笑一笑,却扯动着嘴角好像哭,等熠熠好了,她肯定高兴。
  钟应沉默的看着连君安回到熠熠所在的地方,他凝视着医院惨白空荡的急诊大厅,也给自己挂了一个号。
  包扎断了指甲还在渗血泛疼的手指。
  兵荒马乱的晚上,周逸飞和厉劲秋拿到了专业设备录制的音乐会视频。
  周逸飞是剪辑视频和处理杂音的熟手,就算熬夜,也能达成连君安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视频刚刚上传,熬了一夜的钟应,居然接到了连君安的电话。
  钟应,你能来医院吗?熠熠想见你。
  那边声音虚弱,显然也和他们一样,整夜未睡。
  一晚上,熠熠已经从抢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但钟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虚弱的熠熠。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头还要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带着输氧管,贴着复杂的监护仪传输线,可怜的小手扎着针头,一点一点的输液。
  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见到钟应的时候,闪烁着光。
  音乐会很成功。
  钟应温柔的告诉她,小飞帮你把视频传到网上去了,等你精神好一点,就能叫你哥哥用手机播放给你看。肯定有很多很多你的粉丝,给你留言,给你送花。
  他挑着一些熠熠听了会高兴的话,希望虚弱的小女孩能快乐起来。
  然而,熠熠听完却说:钟老师,下次
  她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下次你告诉我遗音雅社的故事好不好?
  她没能在音乐厅后台听完的故事,仿佛成为了更大的遗憾。
  比音乐会和视频留言都要重要的遗憾。
  小小的女孩,疲惫的眨眼。
  她贪心的说:我想和钟老师再次登上舞台,下次、下次我想弹奏遗音雅社那把木兰琵琶,我还想
  熠熠似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没能勾起可爱的嘴角,虚弱的出声,学习沈先生十根琴弦的古琴。
  她的眼泪,在她费劲说话的时候,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连君安小心的帮她擦干,她却只盯着钟应。
  好不好,钟老师?
  好。钟应没有任何犹豫。
  木兰琵琶的雌蕊、雄蕊,十根琴弦的雅韵,三十六件编钟的希声,我都教你。
  他眼里虚弱的熠熠,高兴的弯了弯眼睛,泪水一直流进连君安放在她眼眶旁的手绢里。
  那我们说好了哦。
  熠熠确实高兴,她翘起稚嫩的手指,弯起虚弱的弧度。
  钟应愣了愣,他避开了包扎了的丑陋右手,用他的左手温柔勾住熠熠的小拇指。
  和熠熠拉钩。
  他从来不知道,熠熠的手指可以这么纤细、可以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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