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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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须臾,云姒恢复淡淡笑意:“我们走吧,”想到什么,她眸色微深:“骤雨将至,路上得快些。”
  风昭言点头,略微一顿后问出心中疑惑:“四姑娘怎么换了身衣裳?”
  低头瞧了眼身上的华服,在步澜内殿的情景瞬息浮现,脸侧似乎还残余着那人指尖掠过的触感。
  云姒眼眸微敛,随口带过:“手抖,溅着茶水了。”
  奉命护送云姒归府的马车自官道缓缓驶了过来。
  待其言明来意,风昭言才掀开帷帐,请云姒上车后,他又极为顺手地将原来的马侍赶了下去,自己驾上了御赐的马车。
  奉了陛下的旨意,务必安全送云四姑娘回到侯府,这突然毫无防备就被人拽下了马,马侍愣愣站在一旁,茫然又为难。
  风昭言端坐马上,丝毫没有歉悔之意,云姒忍俊不禁,最后出言解释了一番,马侍瞅了眼马上那人,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了。
  马车华贵宽敞,在如暗夜般的天地间绝尘而去,疾且稳。
  云姒以手支颐,倚着窗牖静思,风拂进,轻纱窗缦扬起,又飘落,渺渺烟纱下精致的容颜,浮光掠影般依稀而现。
  心静下来,重新活过的感觉也真实了些。
  微枝末节,现在细细回想,实有诸多蹊跷。
  避开有人暗中在她药里下毒的那事不说,她头一回入宫,太上皇便毫无预兆地驾崩,于是她的拒婚之举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后关她入狱的完美说辞。
  惊雷暴雨连接轰鸣七日难以避免,可为何前面一桩桩的事情都那般凑巧?
  云姒眉尖凝惑,她当时无故落水,耽搁了离宫的时间,想来跟太后脱不了干系,如此一看,既是早有预谋,那太上皇之事……
  “四姑娘,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风昭言沉稳的声音自车外响起,云姒这才收了思绪。
  裙裾轻曳,她徐缓踏下马车,浓密纤长的眼睫轻抬。
  朱漆大门两侧雌雄双狮矗立,颇有气势,金丝桃木匾额上飞龙凤舞的“云府”二字写尽了尊贵,雕栏砌,琉璃瓦,极致高雅的永安侯府,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看着这个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曾以为自己是这儿最娇贵的云四姑娘,那融入心坎的归属感,依赖感,骄傲感,皆随着那夜冷彻心扉,尽数消散。
  如今,看透了冷暖,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那般可笑虚伪。
  云姒眼风淡淡扫过,敛了敛眉梢处的冷漠,她轻掸衣袖,提步而入。
  “昭言,我去看看我娘,你先回兰苑吧。”
  “……是。”
  *
  幽静的屋子,点着紫砂观音熏炉,一缕青烟如雾缭绕。
  谢之茵端坐在桃木椅里,素净眉眼轻阖,串在掌心的小叶紫檀佛珠一颗一颗轻缓拨动。
  湘绣挂帘微微动了动,有人无声走进,步履柔缓。
  那人绕到她身后,轻轻扬臂搂住了她的脖颈,谢之茵拨弄佛珠的节奏倒是未被打乱,任由那人抱着,淡唇弯起。
  云姒埋首于谢之茵肩头,在她的素衫上轻蹭,低软唤她。
  谢之茵未睁眼,含笑道:“这么大人了,还撒娇。”
  轻言笑语飘落心头,漾起失而复得的欢喜,云姒泛出笑意:“再大也是娘的女儿啊……”
  “腻人。”谢之茵嘴上淡淡嫌弃,清秀柳眉却蕴着温柔。
  不以为然地亲昵了一阵,云姒才舍得放手,在谢之茵身边的桃木椅坐下。
  谢之茵拈着串珠,心无旁骛,云姒百无聊赖地翻开桌几上的《楞严经》,指腹一压一松,书页呈扇形划动,走马观花般一览而过,密密麻麻的经文落入眸心,看得她有些困倦。
  她娘亲把素持斋,一念心经便是半日,云姒不去打扰,合上经书,乖顺伏在桌几上,托着下颌静静凝望着谢之茵,须臾,娥眉渐渐凝起,她明澈的美眸染上了丝伤感。
  从前怎么都没发现,那张曾经灵动的脸,开始布满细纹了……
  谢之茵的出身,算不得多显赫,但也曾是美名远扬的富家之女。
  彼时年少,百花盛会,一朝惊鸿一瞥,永安侯云清鸿为美色所动,当下便起了娶谢之茵为妻的心思。
  权势永远在金钱之上,商贾之女能嫁入侯府做正室,谁人不觉三生有幸,乐意至极,外人更是倾羡不已,而后谢之茵遵从父母之命,成了侯府夫人,日子自是无忧,第一年便为云清鸿生下一子,她也更为受宠。
  侯府的下人皆知,夫人温婉贤静,出嫁至今从不让侯爷烦忧,便连当初侯爷要纳一房妾室,也未多言一句。
  妾房柳氏,乃当今太后的表妹,身份较之谢之茵,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甘愿屈居为妾,是因为年少情窦初开,对才貌双全的云清鸿芳心暗许,主动向太后求来的这桩姻缘。
  柳氏入侯府后,生有二女,分别是二姑娘云姮和三姑娘云姚,她虽为妾室,膝下也无子,但深知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每日打扮得人比花艳,因而甚讨云清鸿喜欢。
  权臣显贵的通病,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加之谢之茵诞下云姒后,这许多年来只知在屋子里念诵佛法经书,日复一日,满脑子修心养性。
  如此无欲无求的淡泊心性,在男人心里,又怎么抵得过柳氏的万种风情,所以这些年,云清鸿常宿柳氏宅院,极少会来这儿。
  好一会儿,云姒轻轻一叹,不知是该心疼她娘美人迟暮,还是怪她爹不念旧情。
  听见边上人的叹息,谢之茵温吞睁眼,这才发现云姒的那身华贵宫服,她眸光意外一闪,肃声:“你去宫里了?”
  谢之茵突然冲淡平静的严肃,叫云姒顿了一瞬,她今日入宫,是临时起意,并未与其他人言说。
  她垂眸,低头去翻经书,若无其事地低低“嗯”了声。
  这不当回事的态度让谢之茵彻底变了脸,她不由分说夺走了云姒手上的书,猛得拍向桌几:“你一声不响去宫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嫁入皇家?!”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云姒眸心微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一言不发独自进宫,一方面是自己不想嫁,另一方面,是一向恬淡的谢之茵因为此事与云清鸿翻了脸,若不是念着谢之茵是云姒生母,云清鸿怕是当时气得连休妻的心都有。
  可是云姒不懂,她嫁给皇帝,从今往后娘亲便能以她为贵,再不用独居冷宅受人脸色,这样不好吗?
  云姒默默吸了口气,对上谢之茵盛怒的眼睛,抿着唇,声音平静却透着倔强:“为什么不行?”
  第5章 凛冬
  谢之茵一改平日温婉的模样,喘息急促了些,蓦然站起厉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若是执意要嫁,我这个娘,你也别认了!”
  话音刚落,串绳因突重的力道而挣断,连在一处的佛珠失了束缚,咣当咣当,自谢之茵骨瘦嶙峋的指间颗颗滑落,坠在青砖之上,也像是重重坠在了云姒的心里。
  当面说出来的话,让她生生怔了半晌,熏香的丝缕轻烟恍惚了云姒的面容,娘亲为何非要阻止这婚约,甚至不惜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以前从未有过。
  阒寂的屋子,唯有佛珠滚动青砖上的声响。
  两相僵持,谢之茵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缓,而云姒始终清眸低垂,无声注视着裙裾那点缀花蔓描绣精致的鸾鸟。
  过了好久,云姒轻轻开口,声音浅静,无波无澜:“退婚的事,我跟陛下说了。”
  谢之茵浑身一颤,倏地怔住,这才明白过来,云姒是进宫退婚去了。
  谢之茵急问:“陛下如何说?可有怪罪于你?”
  云姒红唇微动:“陛下他……”略一停顿,眼神轻闪,模糊说了句:“皇命不可违。”
  谢之茵皱起眉头,自语般低喃:“我再同你爹说说……”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她扶着桃木椅边缓缓坐了下来,沉沉叹息:“可会怪娘,不让你入宫为后?”
  云姒轻摇了摇头,抬眸看她:“可是娘,就算陛下不计较,爹也未必会答应的,先不说抗旨折损他的颜面,爹他重名利,淡亲情,只要对侯府有利的事,他怎么可能轻易作罢。”
  云清鸿宠她胜过其他两个女儿,不过是因为她和陛下有婚约而已。
  谢之茵瞪大眼,忙出声阻止:“姒儿。”
  “再者,”云姒一瞬不瞬地看住谢之茵,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便算嫁的不是我,也会是云姮,柳姨娘本就是太后的表妹,这些年处处压着您,若云姮再嫁过去了,娘在这儿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谢之茵一时间失了声色,她怎么变了性子似的,突然说出这番妄议的话。
  “夫人,侯爷来了。”
  就在此时,主院的大丫鬟夕晴进来禀报。
  谢之茵怔了怔,云清鸿整月都来不了两回,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她这儿了?
  来不及多想,她端容定定看住云姒,低声提醒:“姒儿,这话私下跟娘说就罢了,切莫叫你爹听见!”
  这话刚落,便见有人踱步入内,来人威武健壮,眉峰上扬,全身上下皆是侃然之态,正是永安侯云清鸿。
  谢之茵起身颔首:“侯爷。”
  视线无声掠过这个男人,云姒徐徐站到谢之茵边上,神色平淡,不透半点情绪:“爹。”
  云清鸿淡淡嗯了声,精锐的眼神瞥了眼谢之茵。
  下人方才向他禀报,四姑娘回府坐的马车,镶金嵌玉,锦绸盛裹,显然是宫里来的,于是他问了云姒的去处,便匆匆过来了。
  先前他和谢之茵闹僵过一次,他即便不常来主院,也从未亏待过她,却不知她为何就是死活不同意云姒嫁入宫中,非要和他对着干,说不准今日就是她怂恿云姒入的宫。
  云清鸿转回视线,声色雄厚,神情严肃:“姒儿,你去宫里干什么了?”
  她爹对柳姨娘百依百顺,看她娘时却蕴极不满,云姒只觉得可笑,她唇角微抬,面上不露声色:“和陛下喝了会儿茶,便回来了。”
  末了,她又刻意添了句:“是女儿自己要去的。”
  云姒将此事从谢之茵身上推了个干净,云清鸿怎么听不出来,他抿着唇,半信半疑复问道:“只是喝茶而已?”
  娇艳的红唇弯起浅痕,云姒垂下眼睑,一抹幽深自眸心流露:“是了,毕竟日久才见人心,迟早要嫁的,早些知晓一二,心里有个准,免得到时太陌然,爹若觉得不妥,女儿日后不去了便是。”
  云清鸿紧锁的眉这才松开了些,清了清嗓子:“陛下不怪,多去去也无妨,但宫中不比府里,言辞切记拿捏好分寸,以免惹祸上身。”
  云姒低眉点头,温顺如旧:“女儿晓得了。”
  云姒没听信她娘的话去退婚,云清鸿便放心了。
  云清鸿侧眸瞧了眼谢之茵,她脸上无半点胭脂水粉,面色憔悴了不少,好在五官天生清丽,只要稍加妆扮,是丝毫不逊色于柳氏的。
  若不是谢之茵这些年来对他平淡如水,他也不至于冷落了她,毕竟结发妻子,到底还是有感情在。
  “姒儿,你先回去吧。”云清鸿的语气较之前柔和了不少。
  云姒静默片刻,悄悄捏了捏谢之茵的手心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留了他们二人。
  这是自上回争吵后,云清鸿第一次来主院,他提步到桌前坐下,谢之茵不声不响,低头为他沏茶。
  那双巧手,如今清瘦如柴,云清鸿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疼惜:“之茵……”
  他柔声去握她的手,谢之茵却像被毒蝎蜇到了似的,倏地缩回,随之“嘭”得一声,瓷壶落到地上砸了个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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