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火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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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1)
  1.
  孙家两口子把我这一顿感谢一顿夸,仿佛我就是他们家的救世主,可我仍然没能摆脱所有二十多岁女孩儿在聚会时候的宿命,马上就有邻居问了:小夏姑娘有对象了没?… …对呀,这么好的姑娘得找个啥样的?… …你看她长那样就知道得多有福气呀,肯定不用愁!
  我吃了一口香肠,倒是因为邻居们对我评价这么高而对他们颇有些愧疚了:“没呢,还单着呢… …”
  “想找啥样的?我们给你看看!”
  “我儿子就不错,在国企,一个月两万多。长得贼白。”
  有人忽然插嘴:“你儿子个头儿不行。”
  那位听说有点急眼:“一米七怎么不行了?!”
  这个时候出手帮忙的是胡世奇:“哎呀别吵了,不用你们操心了,追洋洋的人多得是呢。”
  邻居们马上就调转了目标:“那你呢小胡,你怎么样呀?你有对象没?什么时候结婚?”
  ——世奇后悔多说话了。
  我旁边的李博被逗得噗嗤一笑,女儿在他的腿上一蹦一蹦的,他架着小孩儿,手臂伸长的时候,毛衣的袖子被拽得退到上面去。我看见他左臂的伤疤,竟也是大火烧出来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眼睛仍看着女儿:“十二年前,火烧的。我这算是轻的,我算是命大的——孙莹莹受了刺激十二年没出门——我们还有个同学… …没救过来,人都烧没了。哎都是命。谁让咱们赶上火灾了呢,谁让咱们跟刘疯子是邻居呢… …我听说前些天他死了?“李博看看我。
  “嗯。”我含混地应了一声。
  “便宜他了。”李博声音低沉,“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还看到楼下他们家大门呢,空了那么久没人住,也不知道疯子家还有没有人了。”
  我没接茬。
  酒过三巡,克俭小区的邻居们开始纷纷议论起另一桩他们十分关心的事情:这个老旧小区都几十年了,什么时候能拆迁呀?
  有人听了小道消息说快了:你们不知道吗?北陵东门对面一大块地前几天公示了,老楼都要扒掉盖新房,我有个亲戚在那儿有个三十多平米的单间,拆迁款拿了不少呢。那离咱们可不远,估计很快就能拆到咱们这儿了。
  孙好忠砸吧一口白酒,脸胀得通红,缓缓说道:“那能一样吗?别看离得不远,但是不是一个区的,那边是大东,咱们这边是皇姑。你放心吧,那边动得了,这边也动不了。咱们这边呀,我就告诉各位,你们就先别着急拆迁的事情了。能住就在这儿消停的住着,要不然就把房卖了,赶紧搬走得了。反正咱们等不着拆迁!”
  有人不喜欢这个消息,这个说法,便问他:“你听谁说的?”
  “我们老板呀。”
  “范志明?”汪宁在另一端,隔着两张桌子问孙好忠。
  “对呀。就他包了好几个小区的停车位嘛。我告诉你们,”孙好忠颇有感慨,“范老板,好人呀,他知道我们家困难,孩子和她妈一起住院,马上给我拿了两千块,真的,好人。“他竖起大拇指,”就是他跟我说的,咱们这儿就别动拆迁的念头了,他包了停车场,他还得到消息说弄不好没过多久政府就给咱们在楼体外面安电梯了,还拆什么拆!”
  有指望着拆迁发笔财的邻居叹了气,马上又问杨哥,我和胡世奇还有小汪警官是不是这样,杨哥说我们哪里会知道,真要是有拆迁令下来了,我们第一时间通知大家,现在可是一点信儿都没有。
  都吃饱了,邻居们继续抽烟聊天。我们下午还要回办公室继续上班,便打算走了,小汪警官也跟我们一起起身告辞。孙好忠从厨房里拿了几个装满的塑料饭盒出来,告诉我们那是没上桌之前就留好的熟食,谁都没碰过,有烧鸡猪蹄花生米什么的,让我们晚上加班的时候吃。我们各自接了,谢谢他。小汪警官回头叫了一声孙莹莹:“莹莹,你晚上要是想要出门逛逛,就给我打电话。”
  孙莹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
  孙好忠一只手搭在小汪警官的胳膊上,因为喝多了酒而难以掩饰,眉头挑着,眉毛成了八字,眼睛眯着,嘴巴张张,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脸上现出既感动又为难的神色来。而孙莹莹的妈妈此时又大声地说起了小区里多年前谁家砸了谁家酸菜缸的老掌故,非要把邻居们对于小汪警官和孙莹莹的注意给分走似的… …
  我们离开孙家,偷了点懒,并没有马上回办公室,小汪警官说要请我和世奇去万德福吃根雪糕。
  三个人各自选了一个中街大果,然后坐在窗边的高脚椅上,一起朝外看。
  小汪警官要说起他跟孙莹莹的事情了,他是这么开始的:“你们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挺好。”我马上说。
  “确实挺好。”世奇帮腔。
  “具体是哪儿好呢?哪儿最好?”——一说优点他还开始刨根问底了。
  我原本想说长相,后来看世奇也在旁边就算了,我怕伤他。然后我认真想了想:“性格。”
  “是吧?”小汪警官点点头,像是给我的正确答案画了个对号似的,“但是原来,我小时候,我不这样。”
  “你小时候是什么时候呀?”世奇问。
  “十二年前。克俭小区的那场大火之前。”小汪警官放下手里的雪糕,眼光长长的放在远处,马路对面是重点中学,午休结束了,中学生们纷纷涌入校门,他似乎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个人可以对标从前的自己,试图像我们描述“他”。
  ————
  “你们知不知道那种男生,不知道是荷尔蒙亢奋,还是脑袋里面哪条线搭得奇怪,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好,可了不起了。长头发过耳,校服领口的扣子从来不系上,歪着膀子背书包,俩手揣裤兜,嘴臭,见人就怼,我连老师都怼。说数学老师瞎讲题,说语文老师倒下笔,说英语老师这叫什么口音呀?怎么全是汉语第四声?您说中国话的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说英语一听就是铁西区的。有一天下午英语老师过来看着我们自习,到底对我忍无可忍了,让我去教室外面站着去。我说老师怎么着老师你敢体罚我呀?老师当时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含着眼泪说你不走我就走。同学们纷纷说那还是汪宁走吧。”
  第十二章 (2)
  “我就离开教室门,在外面站着了,也没好好站着,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瞎转悠。教学楼有个天井,我们班教室正对面是个空场,平时总有人在那儿打羽毛球,现在被别人占上了。是我们班的几个女生,利用自习课的时间在那儿排练舞蹈,她们要在校庆上演出。要跳芭蕾舞。
  那天是六月二号。星期三下午。
  孙莹莹是那些女孩儿最中间的一个。
  那天我看她都看呆了。
  我跟孙莹莹当同学都好几年了,从来都没觉得她好看过。我甚至都不太留意她。这人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般,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儿似的咬尖儿事儿脑袋,总之性格上就是个蔫不出的人,我听别的男生议论她好看过,但是我从来没当回事儿,我还觉得她呆头呆脑的。
  可是这天下午,我看到她在天井对面的教室里穿着裙子跳舞的时候,换成是我呆头呆脑的了,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头发盘起来,露出长脖子和又平又窄的肩膀,后背挺直,穿着一件白色的天鹅裙。女生们在一起侧头,就只有她的侧面跟别人长得不一样,额头高,鼻子翘,嘴巴也有点撅着,那个侧面的轮廓像是画出来的,像外国人一样。阳光这个时候投下来,投在她身上,好像给她镶了个金边。你们看,她得有多漂亮,这么多年,我都记得那些细节… …”
  “小汪警官,你不用描述
  了,继续往下说事儿吧。“——我不得不在这里打断他。
  “好的。不知道是哪个女生跳错了,她们停下来,有人看见对面的我了,指着我大笑起来:’看汪宁那个傻样!’
  当时可把我给气坏了,一来有我在的地方,只有我笑话别人,哪有别人笑话我的呀?二来,我觉得自己在孙莹莹面前出丑了,一下子非常狼狈。我慌了。
  ‘你们才傻呢!’我喊回去,’跳得什么玩意呀?可别上台去给我们班掉价了!我替你们丢人!’
  其实我想跟女同学们说的是,你们跳的太好看了,我想给你们鼓掌。
  当然了,好话是出不了口的,我就不想要好好说话,或者,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
  我看见孙莹莹看着我在跟别人耳语,我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我替她编了一个台词,她肯定在说,别听他的,汪宁啥也不懂。
  我跟自己脑袋里面的孙莹莹置气了,我笼起手来,对着她喊道:“孙莹莹,你们就是上去演,你也不要站在中间,因为你长得实在太丑了。”
  孙莹莹气得够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我可高兴了,拍着手哈哈大笑。
  但我确实是啥也不懂,我说人家跳得不好,可是孙莹莹她们的那个节目后来在校庆的文艺演出上得了一等奖。那天舞台上的幕布的制动开关坏了,学校让两个人跑来跑去的拉幕布,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就有机会离演员们很近,孙莹莹表演和领奖的时候从我身边跑过去,我还对她哼了几声。
  你们看,我当时是不是傻了吧唧的?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我脑袋里面总想着她,我看不见她的时候就会在女生堆儿里面找她,当然目的是要给她挑毛病,看见了我就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觉得自己被她给烦到了,好像忽然多了这么一个仇人似的。她上课回答问题,不管对不对,我就在下面翻白眼说’切’;食堂里面遇见了,她手里要是拿碗汤,我就从旁边撞她一下;她要是穿了新衣服上学,我就说,你呀孙莹莹你不如还是把校服套上吧。
  孙莹莹什么反应呢?她基本上当我不存在,真是,她这人很静,但是很有个性。
  她越是不搭理我,我就更是变本加厉了。
  有一次我把她自行车的轮子给扎破了。后来发现扎错了。
  忽然篮球队里有个男生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对,症状一样。
  我没明白,问他什么症状一样?
  他说,你是喜欢上孙莹莹了吧?男生喜欢女生,都张牙舞爪花样百出,恨不得在她面前作死。
  我说你可拉倒吧!你是找揍吧?可是下一秒钟,我就被定在那里,我忽然就明白我为什么在看到她跳芭蕾舞之后会那么猖狂,我原来最多算是自大讨厌,我后来简直就是,就是个狗蹦子。
  跟我说这话的男生长得有点黑,但是语文特别好,是我们班的大才子,其实比我还小了快一岁,但是比我成熟,他跟我们一个学姐已经谈上恋爱了。啊那时候谈恋爱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找了各种理由放学不让家长开车来接了,两个人买根雪糕一边走路一边争论一道数学题,最多也就这样。但是即使是这样,才子也已经比我懂事儿,懂女生了。他是死乞白赖求我才进篮球队儿的,偶尔被我派上场,觉得我对他有恩,就给了一个建议: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再这样搞就快成霸凌了,有可能被开除。你喜欢她,你得说,你得好好地,温柔地告诉她。你不要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家里挺有钱的,你就可以怎样。女生,还是喜欢温柔的,然后喜欢学习好的… …就像我这样。汪宁你听懂了吗?
  我使了大劲好像听懂了,然后我看着才子那个自以为是,那个居高临下好像在指导我似的熊样,那个膨胀的激烈的我又回来了,我说去你的吧,用不着你给我装明白,显你多懂似的,今天晚自习之前打三班,你不用上了,就在场边当替补吧!
  但是才子的话,我是听进去了。至少他说我再这样下去就快成霸凌了——这事儿我意识到了,我可不想被开除,被开除了,我就见不着孙莹莹了。
  我不能再欺负她,就决定不搭理她。我打算把她当成是透明人,不去看她,也不跟她说话。我其实不喜欢那个喜欢孙莹莹的自己,我觉得惦记一个人让我变得磨磨唧唧的,我想我要是能把她从我眼睛里面拔出去,就能把她从我脑袋里面拔出去了。
  这时候学校里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点不一样了。
  星期五下午是学校的劳动日。校工放假,学生扫除。我们班在操场上有个分担区,得给十几棵银杏树浇水。那天水管子被别的班拿走了,我们得用盆和桶接了水去浇银杏树。我跟孙莹莹被分到了一组。我抢了一个大桶,留给她一个小盆。
  第十二章 (3)
  要去给银杏树浇水得经过操场。孙莹莹端着盆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操场上有高年级的男生在踢足球,还有不少人在看比赛,胡嚎乱叫的。
  足球忽然横着飞过来,劲头特别大,一下子飞到孙莹莹头上,狠狠地给了她一下子,她手里的水盆掉地上了,人也摔倒了,水泼在地上把沙子变成泥,泥粘在她的白裙子上。我呆了一下,马上放下自己的水桶上去把她给扶起来。
  踢球和看球的人隔着操场的栏杆都围过来了,一大堆人,还是乱乱哄哄的,七嘴八舌地:没事儿吧?还行吧?哎,把球给我们扔过来… …
  起先我还没觉得怎么样,我就是问她哪儿疼,她头发乱了,脑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一块红,还挺硬气的,告诉我没事儿,忽然我听见后面的人喊我们让把球给扔过去,我一下子急眼了,噌地一下回身,手指着后面的人:“谁踢的?!还让捡球?说对不起了吗?出来道歉!”我这话还没说完呢,谁知道刚被足球给砸了头的孙莹莹从地上跳起来,比我还快,把我的胳膊拽下去,不让我指人,一边还跟我说:“我不是告诉你我没事儿了吗!汪宁你别喊你这么凶干什么!”
  踢足球的那帮人看我们开始起哄,有人笑起来:“哟你不就是初二二班的汪宁吗?怎么急眼了?这么大声?打抱不平,英雄救美呀?不过她这不也挺好的吗?也没砸什么样呀?!”
  起哄起的最厉害那人我认识,他是高一的,他弟跟我一起打过篮球,有一次非要请我们去吃羊肉串,说他是他弟的哥就是我的哥,让我以后管他也叫哥。我可去他的吧!
  我指着他:是你踢的吗?给她道歉!马上!
  高一的那人手架在栏杆上对我说:滚!
  我把旁边的水桶拿起来泼了他一头一脸,还有旁边好几个人,反正到底是谁踢的那脚也不重要了。
  他跳出来跟我打,孙莹莹死命抓着我,拽着我,最后挡在我前面了。高一的那谁他哥一看女生挡在男生前面了,他之前也理亏,拳头朝着孙莹莹扬起来了愣是没敢下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主任来了,那帮人全散了。
  我跟孙莹莹说,这架你拦不住,迟早得跟他打一回。
  孙莹莹说你愿意打架就打架呗,但是就别因为我打架。
  这是正常话,对不对?
  但是好话不好听,我听见她这么说就不高兴了,我又开始嘴臭了,我说你可拉倒吧,我才不是因为你打呢,我看那小子不顺眼很久了,切… …真是的… …你自我感觉也太好了,我还能因为你打架?你是谁呀?… …哎他们的足球还在这儿呢,来孙莹莹你站好了,你别躲哈,我在你另一边再补一脚。
  她头发一甩就跑了。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
  我烦人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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