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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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闭上眼,她几乎都能想起遥远的记忆,曾经的自己。
  从此以后,冰冷的世界融化了,她的生活不会再孤单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瞬间,她可以还没洗漱就先睡眼惺忪地拉小提琴,就算拉得乱七八糟全无节奏曲子乱串也好,就算偶尔不负责地拉出撕裂声虐待耳膜也好,等洗漱完了回来再好好地认真地练习;她可以连续一周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寻找灵感,用小蝌蚪填满五线谱,再一个人颇有成就感地演奏它,用仿佛来自天堂的音阶滋润自己;下雨的时候,她也不用像这几年一样望着窗外发呆,想着今天又不能出门了,她可以像以前那样站在窗前拉琴,看着雨珠像钻石一样挂满玻璃窗,让夹着雨丝的风吹散琴架上的曲谱,听着哗啦啦的纸声混入连续悠长的琴声……
  一想到这,她的嘴角就禁不住轻轻扬起,抱着小提琴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一些。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重新拉小提琴的感觉很不错吧。”
  裴诗有些愕然,站起来向身后的人鞠躬:“老爷子。”
  森川岛治也的外套披在肩头,双手叠在红木拐杖上,眼睛半眯着:
  “既然你和光都不愿意这么早生子,那么,我给你们时间。你把你原本该完成的任务完成。”
  裴诗怔忪了片刻。
  她不是没反应过来老爷子话中的含义,只是他往往说得越轻松,就表示他下次给她留的余地就越少。他说给他们时间,意思就是,他不会再给他们太多时间。
  裴诗点点头,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回去之前,你最好先想清楚怎么解释这几个月消失的原因。夏承司那小子解雇的人,一般不会再用第二次。”
  “不,我不用回去为他打工了。”
  森川岛治也默然看着她半晌,又转移视线看向天空,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冒险。既然你这么自信,我不阻止你。不过,后果自负。”
  裴诗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我知道。”
  第16章 第十五乐章
  音乐和衣服一样,作品花样越来越多,却长得越来越像。
  *********
  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气从春末夏初的清新,变成了现在的沉厚。正午时分,仿佛连高楼大厦在海上的影子也恹恹欲睡,因灼热的海风摇摆起来。
  柯娜音乐厅在市中心的高处岿然不动,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拖延了一年的时间,这座最大规模的音乐厅终于落成,并伴随着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正式开张。
  夏树金殿大厅。
  夏娜和柯泽站在入口处,招待从贵宾通道进入的客人。
  夏娜穿着一身她亲自设计的天蓝色渐变拖地长裙,脸颊绯红,卷发垂肩,浅色的长眉不施粉黛,飘渺得就像是中世纪童话里的仙女。
  柯泽则是穿了经典黑白搭配的衬衫西装,配上蓝色格纹的裤子,单独看又稳妥又时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犹若天作之合。
  贵宾们在他们的介绍下,穿过透明的夏树金殿大厅,鱼贯进入演奏正厅内部,在前排vip的位置坐下。
  不得不说,夏承司虽然是个企业家,但在打造满足客户需求的环境方面,还是颇有天赋:二层的vip坐席并不是传统的电影院模式,而是小沙发围着佛罗伦萨式的小茶几;全场座椅的布,都是仿制十七世纪的威尼斯绣金线布料,据说是他手下在切塞纳一个教堂里找到的灵感;音乐厅的墙壁上挂满了音乐家的肖像,从画框到绘制手法,均属于古弗兰德斯画派;相框下还配上了木制雕刻的各种语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十四行诗中经典的一句“这是唤醒人们的号角”,与巴赫的地位与创作风格相互辉映……
  招待了所有人坐下以后,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却不得不忍受身边一些聒噪的贵妇。
  “唉,什么古典乐,这都是洋人玩的东西,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也就是来凑凑热闹吧。”说话的人是周太太,一个老公近些年才赚了大钱的暴发户,因为能说会道,把单纯的夏太太哄得很开心,所以这些日子经常出现在夏娜的视线里。
  周太太的一个好姐妹笑道:“也别这么说,我女儿当时钢琴考级,考的就是莫扎特的《献给爱丽丝》。我对这个还是有点了解的。艺术情操嘛,熏陶熏陶总是好的。”
  夏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撑住额头。
  每当一个人遇到的蠢货时,总会缅怀自己最讨厌的那个劲敌。所以,听见这些人的对话,她居然就会有点怀念裴诗。
  这时周太太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娜娜,像你这样的女孩真的绝种了,又漂亮,又有钱,身材好,未婚夫又这么优秀,真是要让多少女孩儿嫉妒啊。”
  “是吗,谢谢周阿姨。开场表演是我,我先走了。”
  夏娜有些高傲地转身。
  或许她的想法有错——这些贵妇虽然讨厌,但起码没有裴诗这样无耻。
  *********
  这一次开场是费奥科《allegro》,一首欢快充满宫廷气息的琴曲。
  夏娜提着蓝色的裙边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钢琴手旁边,头发蓬松而柔软,笑靥如花,然后优雅地开始演奏曲子。
  订婚日当天选择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适合她不过了。
  尤其是在这样奢侈的,千人观众的音乐厅里。
  她一边演奏着,一边向台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了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音乐殿堂实在太贵气,就连后台的韩悦悦都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
  其实,她的梦想一直是当一个韩国明星那样的偶像型小提琴家,穿最时尚的衣服,为明星和影视演奏曲子,裴诗却一直在逼着她练习那些老掉牙的古典乐。碍于对方态度强势,她一直没法拒绝,可她是不喜欢古典乐的。
  斯宾格勒曾经在《西方的没落》中将西方艺术比喻成四季:中世纪时期是万物勃发的早春,文艺复兴时期是欣欣向荣的仲夏,巴洛克时期是哀怨忧愁的残秋……到现代文明期,国际化的大都市代替了小型城镇,世界以无可控制的速度走向了商品经济化的时代,金钱的铜臭已扼杀了所有艺术的活力,当艺术被标上价码标签的时候,无价的艺术也就注定了走向严冬的死亡。
  就像裴诗所说,音乐和衣服一样,作品花样越来越多,却长得越来越像。那是因为这些商业作品五花八门的华丽躯壳下面,不过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临摹作。
  现代名人也说过,什么是古典乐,古典乐就是大家都听不懂的音乐。这句调侃的话被绝大部分人赞同。
  既然大家都不懂,古典艺术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摈弃困难又晦涩的古典文艺,走向简单优美的现代流行。
  这样的想法不是没有告诉过裴诗。但裴诗从来不多做解释,还是像个管教五六岁孩子的妈一样逼她练琴。
  不过没有裴诗,她今天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演奏。
  夏娜原本说过不拿音乐大赛第一,她就没机会表演。没想到裴诗消失后,夏娜刀子嘴豆付心,竟允诺了自己的演出,还邀请她加入柯氏音乐。因为和裴诗一直有合作的承诺,她没有答应夏娜。
  可是,裴诗到底去了哪里……
  这一天,不仅韩悦悦有了机会登台进行处女秀,还有不少国内外知名的音乐家前来演奏。也有国际知名交响乐团在这里发布了他们的新作品。
  夏娜从回到座位上以后,一直忍受着旁边周太太吵吵嚷嚷的评价——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听音乐,只是在注意这个钢琴手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的晚装,那个大提琴家坐下来腰上有一堆赘肉。
  她很想说周太太几句,但一想到名单上压台演奏者名字上写着的“mori japan, violin piano, anon”,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没错,压台演奏的,是mori重点推出的对象。
  本来想自己担任压台,但夏承司说盛夏和mori有重要的合作项目,而且据说mori请的小提琴手很优秀,所以压台就让他们的小提琴手来。
  她几次要去调查那边的演奏家会是谁,居然同为小提琴演奏者,可以让哥哥把自己压下去,是米岛莉姐弟,还是西崎崇子?
  漫长的三个小时结束后,终于到了最后一场表演。
  音乐正厅最后几盏灯也全部熄灭。彦玲原本站在正厅外等候夏承司出场,竟也被这瞬间凝重的气息吸引住,缓缓转过身,看着那黯淡的舞台。
  浅浅的舞台灯光打下来,照亮一架才换上去的卧式钢琴。
  这是瑞典国王册封的皇家钢琴,所有金属都由黄金锻造,并镶嵌了七千多颗水晶。如此华贵的制造,又由一层高雅的黑色包裹起来。坐在它面前的人,却是一位年纪不大的男生。
  在场上千名听众里,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比夏娜更好奇这个人是谁。
  她看见裴曲坐在那里,心里虽然疑云重重,但已有了一丝不安——为什么会是他?他和mori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
  听众们也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如此盛大的闭幕表演?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小男生?这让前面那些资历颇深的演奏家们都怎么想?
  裴曲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钢琴,并没动静。
  听众们的质疑越来越多。
  忽然间,明亮的光忽然照亮钢琴旁站立的另一个人。
  而后,整个舞台都亮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银色展览盒,中间却站了一个危险的黑色影子。
  看见那道影子的时候,夏娜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紧的双手被指甲瞬间掐破!
  怎么……怎么可能是她?!
  夏娜猛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柯泽。很显然,柯泽也因惊愕彻底呆住了。柯泽身边的夏承司却眼神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银光四射的舞台中央,寂静得犹如贵族奢华的坟场。
  女子穿着黑色的斜边曳地长裙,露出踩着系带高跟鞋的腿。她手中拿着白色的小提琴,并没有规矩地将它抱在腰间,而是随意地提着琴颈和琴弓,等待一切就绪。
  不少人已留意到了。
  那把琴,是去年才以一千二百万拍卖出去的白色尼尼微!
  她的头发比一年前长了很多,此时像是瀑布一样厚重地拨弄到右边,以留出左肩的空位。而她脸上的妆容,与柯泽手机背景照片上少女时的她一模一样。
  黑发红唇,因她的成熟和长发有了一种致命的魅力。
  夏娜的心脏却越跳越快,越来越乱。
  这简直就是最大的梦魇——柯诗回来了!
  裴诗其实只比裴曲大几分钟,两人也都穿着黑色的正装。
  但是,裴诗的出现却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就好像你从来不会计较一个美丽恶魔的年纪一样。
  所有人都渐渐地消了声,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看见她从容不迫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看见她毫不费力地举起左手,夏娜原本高悬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沉了下去。
  裴诗把琴弓靠在琴弦上的刹那,她看到了裴诗压在g弦上的手指。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夏娜也是最了解裴诗的人。裴诗所有的练习演出视频她全部看过。演奏之前会把手指放在什么位置,摆出的架势,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和掌声,她都能预测出个大概。
  g弦上的低音,在别人手下或许是深沉,低调,缓慢的忧伤。
  但在裴诗这里,却绝对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夏娜捂住眼睛,简直不敢看下去。
  她高高抬起修长的臂膀,最开始两个急促的低音响起后,便是长长的,恶魔脉搏般跳动的泛音。
  ——拉威尔的《茨冈》。
  这首曲子开头风格沉重悲怆,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家总是会微微弓着背,用一种被折服的姿态演奏它。
  裴诗却像是一座无动于衷的塑像。
  她把开头五十二个独奏音节都拉完了,但至始至终都只是微微侧着头,眼神冷漠地震撼着整个音乐厅。
  听着《茨冈》,许多音乐爱好者都不由想起了诸多久远的名曲。因为这首曲子距离现在只有百年的历史,但是,它的曲风不仅汲取了匈牙利舞曲的狂热风格,还模仿了帕格尼尼、萨拉萨蒂的高难度炫技风格。
  那种引发人们强烈怀旧情绪的,盛极一时的十八世纪古典浪漫主义琴曲。
  就像我们进了电影院,忽然看见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被改编成了精致的3d大片。惊喜的同时,却会更想念那个时代久远的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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