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阴谋起 郑克臧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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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元一六八一年(明永历三十五年)
  郑经卧病不起,郑克臧日夜随侍在侧、督视汤药。
  刚过元宵不久,这天郑经传唤刘国轩与冯锡范,刘国轩来至病榻前,郑经指着郑克臧对刘国轩说:
  「我与国轩患难相从,意望中兴。岂料到今日将与国轩中途而别,此子颇有才干,希望国轩你能妥善辅佐。如此一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刘国轩听了这话,内心纠痛不已,正想说些安慰的话,正好冯锡范来到,郑经又对着冯锡范说:
  「我命不长久了!将来全赖锡范与国轩协力,辅佐此子了。」
  「郡王不会有事的,这不过是偶染轻病微疾,只要稍事调理,就会没事的,郡王不必掛怀。至于辅佐公子一事,国轩自当尽心竭力,绝无二心。」
  刘国轩突然一跪,重重一个叩首。
  「是啊!国轩说得不错,郡王何需多虑啊?」冯锡范说。
  「听二卿这么说,我心安不少。克臧,你与国轩、锡范先下去休息吧!顺便帮我请来寧靖王与陈梦瑋,父亲有些话想和他们单独聊聊。」
  郑克臧等三人离去后不久,寧靖王与陈梦瑋一同前来探视。
  「王爷,恕在下不能起身相迎。」郑经说。
  郑经想用手臂撑起身子,寧靖王急忙上前制止。
  「你多休息,别理会那些繁礼縟节了。」寧靖王说。
  「今后不能再与王爷吟诵诗歌,撰文作赋,真是遗憾啊!」郑经说。
  「你会康復的,快别这么说。」寧靖王说。
  寧靖王坐在床沿,轻拍郑经的手安慰。
  「梦瑋姪儿,现今的陈近南是你吧?永华兄与我曾经商议,打算由你接任总舵主一职,想必永华兄辞世前,已做下安排了吧!」郑经说。
  陈梦瑋双膝一跪,向病榻上的郑经拱手。
  「万云龙大哥…」陈梦瑋说。
  最后这「大哥」两个字,已经哽咽得模糊难辨。
  「并非叔父不相信姪儿,但叔父想瞧一瞧总舵主令牌。」郑经说。
  陈梦瑋闻言,立即自怀中取出「共洪和合」铜牌,奉上至郑经面前。
  「永华兄应该有向你说明这面令牌的意义吧!希望姪儿妥善保管。」
  郑经伸手抚摸着铜牌上浮刻的字。陈梦瑋回忆起父亲临终时的那一幕,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我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託。克臧聪敏正直、明毅果断,定可安邦固本,我已经决定将延平郡王以及招讨大将军一位传予克臧。待克臧继位、政局稳定之后,烦请二位再将日月之护所在地告知克臧,让他以此守护台湾、延续大明正朔。我不在此时将日月之护传承给克臧,是因为忧心近日一些关于克臧身世的流言,会让有心之人藉此行篡逆之事。更何况克臧也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统领东寧,得到二位的认同后,才具备继承日月之护的资格。」郑经说。
  强撑起的身躯终究体力不继,郑经交代完此事之后,就沉沉地睡去,寧靖王与陈梦瑋也就不打扰郑经休息,先后向郑克臧告辞而去。
  寧靖王与陈梦瑋离去后不久,郑经忽然感到身体剧痛难忍,不断地哀号惨叫,郑克臧立刻令人飞奔报知郑经的母亲董国太。等不到董国太来到,郑经已经药石罔效、与世长辞。与父亲郑成功相同,郑经也在三十九岁壮年辞世。
  董国太得知消息后,在郑经诸位弟弟的陪同之下,带着郑经的次子郑克塽急忙赶来,欲见郑经最后一面。却只见随侍父亲多日的郑克臧搥胸顿足、号啕痛哭,而郑经则早已撒手人寰。
  冯锡范着令礼官办理郑经丧事,并在董国太面前对郑克臧说:
  「监国是嗣位储君,应该在此为先王守灵尽孝。」
  理所当然,郑克臧按照冯锡范所言,在郑经灵前为父亲守灵,寸步不离。
  郑成功逝世之后,发生了郑经与郑淼之间的继承权争夺战;而在郑经辞世当时,另一场血腥的夺位阴谋,就已暗中展开。
  ※
  冯锡范成功将郑克臧牵制在郑经灵前,自己则趁机密会刘国轩。
  「监国乃螟蛉之子,怎能继承延平郡王之位?」冯锡范说。
  「螟蛉之说不过是谣传,这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会随这毫无根据的流言起舞?更何况这是郑氏的家事,岂容我等外人干预?」刘国轩说。
  「这件事冯某自有主张,国轩兄如不想干涉,那也无妨,锡范但求国轩兄秉持中立,勿偏袒监国。」冯锡范说。
  对于冯锡范在此时重提这起传言,刘国轩深知其心可议,但碍于冯锡范的父亲冯澄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刘国轩选择不插手此事,只求明哲保身。
  依王礼殯殮郑经,并等文武官员各祭奠完毕之后,随即召开择定郑克臧嗣位日期的六官会议。会议结束,冯锡范再密会郑聪、郑明、郑智、郑柔等四位郑经的弟弟,对他们说:
  「自古以来承继大统者,尚且有嫡庶之分,何况监国是螟蛉之子。」
  「克臧真的不是我郑家骨肉吗?」郑聪问。
  「先不管此传言是真是假!诸位公子别忘了,前些时日公子们徵收民田而遭监国责罚一事。全台尽是郑氏王土,诸位公子徵用民地,本来就无可厚非,监国却如此不顾叔姪情面。锡范只怕将来监国一旦嗣位,就更是不把诸位公子看在眼里了。」冯锡范说。
  「是啊!冯公所言正是,真乃辅国良臣。克臧这小子狂妄悖逆,一旦得志,将来必定对吾等不利。不论收养之说真相如何,此事毕竟已经传得沸扬扬,决不能让克臧嗣位,必须另立储君。」郑聪说。
  「锡范也正为此事伤透脑筋,只是不知国太的态度如何?」冯锡范说。
  「国太方面,我郑聪自会说服。至于军队将士以及地方百姓方面,就有赖冯公主持了。」郑聪说。
  冯锡范连连頷首,告别了郑聪等人。郑聪等四兄弟商议后,决定一齐向国太啟告。
  「母亲!自从大哥逝世之后,各地镇军将士开始出现军心浮动的跡象,地方百姓的民心也是一片纷纷扰扰啊!」郑聪说。
  「怎么会这样?」董国太惊骇地问道。
  「军中与民间都盛传,监国并非郑氏血脉,所以对于监国即将嗣位延平郡王一事,军心民意都感到不服。」郑聪说。
  「不会吧!克臧已经秉政两年,军队、人民向来都是心悦臣服,怎还会发生此事?」董国太说。
  「那是因为当时大哥尚在,军民知道监国只是代为秉政。如今大哥仙逝,牵涉到继承、嗣位一事,百姓必定计较起正统与否,因此导致军民不服。嗣位乃国之大事,母亲如果不相信儿等所言,可召刘提督与冯侍卫前来,当面问之。」郑聪说。
  董国太于是遣人传刘国轩与冯锡范前往议事。刘国轩因已决定不插手嗣位一事,便託辞称病,只回覆董国太:「凡要紧事,请与郑聪等诸位公子以及冯侍卫斟酌商议即可。」
  此时冯锡范正调兵遣将,製造政局动盪的假相,一听闻董国太传他议事,立即驱往謁见。冯锡范起初对于刘国轩的立场还有疑虑,一听说刘国轩回覆董国太之语,便不再顾忌。
  「冯卿,我问你。听说现在军心浮动、民意纷扰,此事当真?」董国太问。
  「回国太,此事千真万确。而军心民意浮动纷扰的原因,没有别的,乃因监国非郡王血脉也。」冯锡范说。
  虽然冯锡范所言与郑聪等人不谋而合,但董国太仍然半信半疑。郑聪与郑明见状,立即发难:
  「请母亲速定主意!倘若有心人士率兵拥立监国夺位,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老迈的董国太一时犹疑不定。
  「这样吧!我先命人收取监国印信,易立新君一事,稍后再议。」董国太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通常国君薨驾,继承人必先嗣位,然后发丧。如今郑经殯殮许久,延平郡王之位却仍空虚,文武官员开始议论纷纷了,甚至于怀疑有奸臣密谋篡政。冯锡范赶紧安抚眾官说:
  「国太已经命令礼官择日,奉监国嗣位,尔等诸君不必多言。」
  就在此时,前往收取监国印的太监覆命,郑克臧拒绝纳还印信。冯锡范深知此事不宜再拖,必须速战速决,于是向董国太讹传郑克臧拥兵抗命,让老迈的董国太一时仓皇、不知所措。
  「国太莫慌,国太可以再令人传监国入内庭议事。若监国肯来,表示其无悖反之意;如果拒绝,那便坐实了叛逆传言,锡范自当竭力率兵勦灭。」冯锡范说。
  使者见了郑克臧,传达了董国太召见之意。
  「你回覆国太,先前克臧之所以拒绝纳还监国印,实是因为此印乃先君所授,事关军国大政,派一太监就要来收取印信,真偽难辨,克臧如何轻易交付?此番克臧必定带着监国印謁见国太,亲自奉还。」郑克臧说。
  使者离去后,郑克臧的心里笼罩着不祥的乌云,他对妻子陈梦蝶说:
  「国太命人来收取监国印,此事并不寻常。今往见国太,克臧恐怕性命不保。」
  陈梦蝶噙泪的双瞳里映着郑克臧坚毅的脸庞,无奈对夫君说:
  「夫在妻在;夫亡,妻与之共亡。若结果真是如此,黄泉之路,梦蝶绝不让夫君孤单。」
  郑克臧紧抱住陈梦蝶,在她的额头上深情一吻,久久不分。因为两人都意识到这一分别,极有可能就是诀别。
  纵使陈梦蝶百般不愿意,最终还是放开了紧拉住郑克臧的手。视线里,郑克臧离去的背影逐渐模糊,陈梦蝶不想再看这令她痛心万分的景象,闭上双眼,泪滴却顺着清颊潸然而落。
  郑克臧率领着军士数人,前往謁见董国太。来到北园别馆大门,只见冯锡范早已等候多时。
  「国太乃监国祖母,与祖母相见,监国怎么还带着甲士呢?」冯锡范说。
  郑克臧便令随行军士在外守候,独自一人随冯锡范步入内庭。两人进到中堂、经过西厢房,早已埋伏在此的郑聪等四兄弟以及冯锡范亲信蔡添,突然衝出,将郑克臧团团包围。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并非郑氏骨肉吗?」郑聪说。
  诸位叔叔以及冯锡范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见情势对自己不利,郑克臧于是拿出监国印璽,对自己的四位叔叔说:
  「自从克臧受命监国以来,自认执法守正不阿,不避嫌、不徇私,无愧于郑氏疆土。既然我不是郑氏血脉,愿意亲自将监国印璽纳还给国太。」
  「我等今日正是奉国太之命,由不得你不纳还。」郑聪说。
  冯锡范闻言向蔡添使了眼色。
  郑克臧此刻才发现,蔡添不知何时已匕首在握,于是怒目瞪视着蔡添,破口大骂:
  「蔡添!你这个匹夫!难道你胆敢弒主吗?」
  郑克臧说话的声音还繚绕着,却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触到一个冰冷、坚硬之物,从自己的腹部延伸而出。低头一看,双手满是腥红顏色,蔡添手中的匕首尖端已没入腹中。郑克臧再抬头望向四位叔叔,却见他们各持木棍,开始无情地朝自己打来。
  冯锡范想阻止却来不及,一阵棒打棍殴之后,郑克臧已是魂断离恨天。
  「哎呀!诸位公子,你们忽略了更重要的事啊!郡王肯定将日月之护的下落告知监国,你们都还没有问出详情,怎么就下手杀了监国呢!」冯锡范说。
  「对呀!我们太莽撞了,现在怎么办?」郑聪说。
  「既然都做了,也难以挽回了。日月之护的事,我们只好再想其他方法调查了。」冯锡范说。
  在外守候的郑克臧随从军士,听闻门内传来挞伐之声,心知有变,正欲夺门救主。此时大门突然开啟,冯锡范从内缓步走出。
  「郑克臧已死!汝等胆敢擅入,就是悖逆。」冯锡范说。
  眾随从心知大事已去,只能含恨速报监国夫人。
  陈梦蝶突闻噩耗,搥胸顿足、号哭至昏厥倒地。此时陈绳武亦闻讯飞奔而至,见状扶起陈梦蝶。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应儘快为监国收尸,我护送你入内府面见董国太吧!」陈绳武说。
  陈绳武于是护送陈梦蝶直入内府,此时董国太正厉声责骂郑聪等四兄弟:
  「你们好大的胆子,即使克臧真是螟蛉之子,不过易位而已,汝等竟然将克臧赚入中堂,当下刺死。你们眼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正当董国太为此懊悔不已时,内堂门外忽然传来陈梦蝶的悲号声。
  「监国到底犯了何罪?」
  陈梦蝶跪地、呜咽着质问董国太。董国太只是长叹了一声,说:
  「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贤孙媳妇啊!实在是因为克臧并非我郑家血脉,导致军民不服,才生出这些事端啊!」
  「国太与克臧做婆孙已一十九载,今日竟然说克臧非郑氏血脉?就算克臧不是郑家骨肉,不得承继王位而已。国太将克臧降为兵士、贬成庶民即可,何必将克臧骗来此处刺死?」陈梦蝶说。
  董国太一时语塞,只能不断安慰叩首号哭的陈梦蝶。
  悲泣良久,陈梦蝶这才抬起头来,对董国太说:
  「梦蝶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能为监国收尸。殯殮完毕,梦蝶自会相随克臧于地下,共为郑家鬼。吾愿足矣!」
  陈梦蝶终于还是说出了董国太最害怕的请求,这可能也是董国太最无法成全的请求。董国太颤抖着双唇,以极细微的音量说出了重如千斤的事实:
  「克臧的尸体…被…被郑聪等人…给丢入溪中了…」
  这每一字都有如千斤重鎚般,敲击着陈梦蝶揪痛的心。董国太话一说完,陈梦蝶昏厥倒地。
  就在郑经逝世后第三天,年仅十九岁的郑克臧,遭自己的叔叔以及冯锡范所谋害,跟随着父亲步入黄泉。
  翌日,董国太立郑经的次子,也就是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嗣位延平郡王以及招讨大将军。
  ※
  「传令各堂口,即使把溪水都给抽乾了,也要找到监国的尸骸。」
  接获陈梦瑋的命令,天地会立即动员所有帮眾,在流经北园别馆的溪河中进行打捞,搜寻网一路往下游延伸,甚至含盖了台江内海,这是陈梦瑋唯一能为妹婿所做的事。
  搜寻的行动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郑克臧的尸体没多久就被潮汐给冲上岸。陈梦蝶一见到夫君的遗体,情绪再度崩溃,抱尸号哭;而郑克臧的尸骸,亦在与陈梦蝶重逢的这一刻,七窍溢血。在场的天地会帮眾见此情景,莫不叹息落泪。
  从这天起,陈梦蝶没再进食半粒米粟,每日只是抚着郑克臧的棺柩,昼夜哀啼不止。当时陈梦蝶怀有身孕,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为此忧心忡忡。
  「小妹已经多日未进食,再这样下去性命堪虞,大哥你也劝劝她吧!」陈梦球说。
  「小妹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一听说那日她在国太面前,说要相随克臧于地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小妹可不是随意说说,她心意已决啊!」陈梦瑋说。
  「难道就真的放任她殉情不成?」陈梦球说。
  「好吧!让我去劝劝她。」陈梦瑋说。
  陈梦瑋虽然知道难以改变陈梦蝶的决定,还是无奈地来到郑克臧的灵柩前,试图安慰自己的小妹。
  「小妹,为兄知道你现在恨不得马上追随克臧而去,但你要想想肚子里的骨肉,如果你真对克臧有千万般不捨,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才能延续克臧的生命啊!」陈梦瑋说。
  「大哥,纵使小妹将孩子生下来,郑家容得下这个小孩吗?孩子的父亲尚不能保七尺之躯,何况这呱呱幼子!」
  陈梦蝶抬起头,红肿的泪眼绝望地看着陈梦瑋。
  「大雁失侣亦殉情,生死相许恩爱浓;禽鸟尚且情义重,怎不教人黯神伤。大哥!大雁高飞,成双成对,一但痛失爱侣,尚且投地而死,你要梦蝶如何独活?就让小妹将这二十年的人世当做是一场蝶梦庄周吧!但愿我与夫君梦醒之后,能够重新做回彩蝶,翩然飞舞于花间。」陈梦蝶说。
  陈梦瑋温柔轻抚着陈梦蝶的一头青丝,无奈地对她说:
  「哭吧!哭个痛快吧!把对克臧的不捨与思念全化做眼泪吧!」
  这是他此时唯一想到能对陈梦蝶说的话。儘管预感了她在心里暗自下的决定,陈梦瑋却怎么也构筑不出其他劝慰的言语。
  陈梦蝶绝食的消息也惊动了董国太。在陈绳武的陪伴下,董国太亲自来到郑克臧灵前,探视、安慰陈梦蝶。
  「贤孙媳,克臧之事是祖母被郑聪等人所惑,祖母对不起你们。你现在尚有身孕,当前应该好好保重身体。令尊陈参军功勋卓着,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与肚中婴孩的。」董国太说。
  陈梦蝶一听,愴然泪下,眼神中充满着对董国太的不谅解。
  「昔为郑氏妇,今为罪人妻!既然克臧非郑家血脉,那梦蝶肚中骨肉,又与郑家有何干係?」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克臧的兄弟就能放过梦蝶腹中骨肉吗?」
  陈梦蝶言尽再度啼泣,哭声随着郑克臧灵前的裊裊香烟升腾,融进了料峭的空气中,在这个本是象徵新生的季节里,交织成带有死亡气息的寒风,吹盪在郑氏三代开拓经营的土地上,流转于山川草木之间,似乎永无停歇的一日。
  终究还是没有人能说动性情刚烈的陈梦蝶。绝食七日之后,这天夜里,云掩弦月隐,风吹修竹动。陈梦蝶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取来琵琶、弹起了与郑克臧相识那天所奏的曲子。琴音如泣如诉,虽是同一首曲调,旋律却不復相识那晚的轻快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万钧巨石般的沉重,是冬夜寒霜般的悲凉。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克臧,你还记得吗?我俩相识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弹奏着同一首曲子。」
  曲毕,陈梦蝶悬帛于郑克臧的棺柩旁。穿越这条丝帛所结成的环便是阴间冥界,陈梦蝶彷彿在其中看见了她思慕的夫君身影。
  陈梦蝶投繯殉夫之后,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忍住悲慟,收殮了妹妹与妹婿的遗骸,将祂们合葬在一个最适合两夫妇长眠的地方,至少陈梦瑋是如此认为的。墓穴并无立碑,陈梦瑋兄弟只希望妹妹与妹婿能得到安息,彻底远离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郑克臧与陈梦蝶下葬的当天夜里,陈梦瑋难过得无法入眠。他起身来到书桌前,点起案上的烛火,双手机械似地磨着墨,等到墨汁浓得与暗夜一般漆黑,陈梦瑋提笔沾墨,翻开父亲陈永华交给他的那本札记,写下了郑克臧遇害的始末以及陈梦蝶共赴黄泉的经过。
  陈梦瑋觉得墨汁似乎过浓了,笔锋的凝滞感异乎寻常。重新回忆起这些事,让他被迫再次揭开心中尚未癒合的伤痕,痛得无法阻止泪水溢涌出眼眶。
  文末,陈梦瑋打算记下郑克臧夫妇墓穴的所在地,但就在正要落笔的那一刻,陈梦瑋突然灵光一现,笔尖将原本应该短短的几个字拖曳成一闕词,颂扬国姓爷祖孙三代经营台湾的功勋。
  陈梦瑋无法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或许潜意识里既希望将来墓穴能重现天日,让郑克臧获得该有的崇祀,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妹妹与妹婿能不轻易被后世所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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