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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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了一点。”他羞涩地笑了笑,刚准备坐下,瞥见走到他身边的向文楷,不冷不热地喊了声“文楷哥。”
  向文楷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很晦气?”
  想到自己为了讨方嘉嘉开心背后说他的那番话,向安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
  见他们一前一后被学校领导迎到前排去了,向安怏怏地撇嘴。
  其他同学纷纷朝向安看,似乎是好奇他的状元人脉,凑过来问东问西。
  “向安,那两个状元都跟你很熟吗?怎么都摸你脑壳?”
  “不熟。”向安瞥他们一眼,满脸不耐烦,“他们的手又没开过光,把我脑壳摸秃了我也考不上一中呀。”
  坐在他斜前方的程晏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又转了回去。
  向安盯着他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踹了踹他的凳子,“呆子,你想说什么?”
  程晏回头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不能。”向安转着手里的战术笔,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无名的人。”
  程晏无话可说地转过头。
  叶朗的车经过龙耳朵餐馆时碰上了正拎着材料包准备去画墙绘的方嘉嘉。
  他踩下刹车,降下车窗,“方嘉嘉,早。”
  方嘉嘉低头透过车窗和他打招呼,微笑,“早啊,你这是要去学校参加动员大会?”
  “对,你去哪儿啊?”
  “我去文体广场画墙绘。”方嘉嘉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快开始了,你快进去吧。”
  “行,回见。”
  经过状元小卖铺时,看到那几个正在施工的人,还有那堵即将要推倒的被烧得焦黑的墙面,叶朗看了一眼正在清理废弃砖头的方建兵。
  “方叔叔,这房子怎么了?”
  方建兵抬眼看他,认出他是方嘉嘉的同学,拿着砖头磕了磕上面的陈年灰土,表情木讷地说:“烧了,修整修整。”
  “烧了?人为的还是意外?”
  方建兵觉得高为峰根本不是人,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是人。”
  叶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堆砖头。
  “真的是叶朗啊?”王秀荷听到谈话声,拿着抹布从小卖铺走出来,“哎呀!真的是你呀!长得和那会儿的叶校长真的是像!”
  叶朗朝她笑了笑,“王阿姨,好久不见。”
  “你们三个状元到齐啦!嘉嘉她哥哥也去了,你快进去吧,我等下去校门口好好听听你的发言。”
  “行。叔叔阿姨,那我先进去了。”
  叶朗看了眼时间,快步往校门走去。
  王秀荷望着叶朗的背影,蹲到方建兵身边,“那是嘉嘉的初中同学,中考状元,他爸爸就是以前那个叶校长。”
  “嗯。”方建兵打算用废弃砖头在院子里砌两个小花坛,他看了一眼她垂在地上的衣摆,“你走开些,衣服别沾上灰了。”
  王秀荷撩起衣摆继续蹲在那儿,朝那两盆山茶花指了指,“建兵,又开花了。”
  方建兵朝那边看了一眼,只是沉默地点头。
  王秀荷看了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又望向刚刚那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建兵,要不是因为你们家成分太高,你爹妈不肯让你上高中,你至少也是个大学生。”
  方建兵用抹灰刀抹掉多余的水泥浆,“一把年纪的人了,又在讲那些。”
  “我替你不甘心呀,本来可以靠脑子吃饭的人,干了一辈子苦力。”
  “没什么不甘心的。”方建兵用砖刀敲了敲砖块,看了一眼砖缝,又敲了敲,“人各有命。”
  “我就是看到那些学生又要中考了,想到你初中那时候几聪明的,回回考前两名。那个每次都考不赢你的王卓越,而今在省里的农业农村厅当副厅长,你就只能在农村里当泥瓦匠。”
  方建兵侧头看了她一眼,“年年都要讲一回。”
  “怎么的?我就要讲,讲到你一百岁!我就是不甘心!”
  他又拿起一块砖,无奈地说:“随你,随你讲。”
  方建兵觉得王秀荷就是对铁饭碗有执念,当初非要让准备创业的向文楷考公务员。
  他一直没想明白,向文楷小时候总和王秀荷唱反调。自从上大学后,王秀荷说什么就是什么,百依百顺。让他考公务员他就考公务员,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副处长。
  向文楷的级别大概很快就能超越王卓越,可能王秀荷就在等那一天。
  方建兵是这样想。
  王秀荷望着他的脸,脑子里还能回想起曾经那个血气方刚的方建兵。
  他的脸上也曾有过生动的喜怒哀乐。那些表情,她相信自己临死时的走马灯也一定会回放一遍。
  少年时抱着一捧山茶花送给她时羞涩的笑脸。听说她被向正则欺负后也曾怒火中烧地和人拳脚相向。
  她嫁给向正则那天,他坐在送亲队伍必经的山坡上,目光凄切。
  向正则去世后,王秀荷说想要嫁给他时,本来准备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喜极而泣。
  “秀荷,我等得起,我可以再等几年。他人刚走,不能让人戳你脊梁骨,讲你的闲话。”
  “我不想等!方建兵,你现在不娶我,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好,听你的。”
  “你要对文楷好。”
  “文楷是你生的,我肯定会对他好。”
  “要是以后我们有孩子了,你能做到不偏心吗?”
  “做得到。”
  他寡言,她泼辣。一晃眼,他们结婚也快三十年了。
  王秀荷伸手拨了拨他鬓边的那缕白发,“建兵,你老咯。”
  方建兵侧了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工友,“当着外人莫动手动脚,影响不好。”
  “假正经。”王秀荷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拎着抹布走进小卖铺继续收拾货架。
  方建兵把手里的砖头砌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两盆山茶花,继续埋头做事。
  不管十六岁还是五十六岁,她在他眼里都没变过,一直像花儿一样。
  手里的砖刀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砖头。
  记忆里的那个春天,一个皮孩子举着打连枷在村里的石板路上吱吱嘎嘎地摔砸,被他爹以不爱惜农具的罪名追着打。
  年少时的方建兵背着用来酿酒的玉米,路过王秀荷家门口时被那个疯跑的皮孩子撞了一下。
  他蹲下来捡拾洒落的玉米粒,被王秀荷兜头浇了一盆浮着白色皂沫的洗脸水。
  他握着一把玉米腾地站起来,见她慌里慌张地跑下那几级石阶,然后拿着她自己的洗脸巾用力在他头上抹了两把。
  “你个背时鬼,你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觉得她的毛巾香香的。
  刚洗完头的王秀荷,一头黑长的秀发还湿漉漉的。她随手从家门口那个被当作花盆的破烂脸盆里折了一朵刚开的山茶花给他,“呐!给你,好不好看?”
  他摇了摇头,心想哪有姑娘给小伙子送花的。背着一筐玉米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她,犹犹豫豫地开口。
  “你喜欢这个花啊?”
  王秀荷的泼辣里透着点娇憨,“问什么问?方建兵,你是不是想跟我处对象啊?”
  他像是听了什么骂人的话,背着那筐玉米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隔天王秀荷去他们家的酒坊帮她爹打酒,方建兵背着父母用竹筒给她多舀了两勺,直接半壶酒打成一壶酒了。
  王秀荷也不知道量多量少,给了钱准备回家。她刚转身,他脸色赤红地对着她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嗫嚅道:“想。”
  他忐忑地望着她,结果王秀荷迅速回转身,回了他一声“呸”。他一听,闷闷不乐地盖上酒坛的盖子。
  王秀荷拎着手里装酒壶的网兜子得意地晃了晃,“你想什么呀?想跟我处对象?”
  “嗯。”方建兵捏着舀酒的竹筒勺柄不知所措。
  她猛地凑到他面前小声地说:“你怎么才看上我啊?我早就看上你了!昨天那盆水我故意泼你脑壳上的,让你一天到晚不搭理我!”
  方建兵害羞地笑,拿起旁边的一个空酒瓶,“我再跟你多装些酒。”
  王秀荷凶巴巴地对他说:“你想把我爹灌死啊?”
  她张嘴说话就有一股要呛人的气势,还口无遮拦的。但是他觉得她有意思,他喜欢听她说话。
  他不爱回想王秀荷不开心的样子,脑子里时时鲜活的总是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她。
  因为家庭成分太高,父母说反正也上不了大学,不让他继续念高中。到了他能参加高考的年纪,考大学已经不再受成分限制了。
  因为娶了王秀荷,被很多人看轻,被家里人嫌弃。当了二十多年的酒坊少当家,家里的酒坊也没他的份了,他父母也不准他用家里祖传的酿酒手艺赚钱。
  人活一辈子,难免有憾事。
  想了想,这辈子他虽然没什么不甘心的,伤心事自然是有的。
  真正能惹他伤心的,也就王秀荷和自己的女儿了。
  王秀荷嫁给向正则那天,他很伤心。觉得自己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
  女儿高二时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和他打招呼,他也伤心。觉得自己是个卖苦力的,不是个体面的爸爸。
  每次看到自己闺女被向文楷欺负,他更伤心。生怕向文楷觉得受冷落,他选择冷落自己的女儿。
  每天在工地上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偶尔回家看到向文楷凶方嘉嘉,他只能忍着心疼对自己闺女说:“听哥哥的话。”
  女儿最初是很像王秀荷的,伶牙俐齿。后来却慢慢变得像他了,沉默寡言。
  他不怪王秀荷,只怪自己。认为自己是那个造孽又没用的人,害女儿受了太多委屈。
  活着时而觉得踏实,时而飘忽,很多事也是老了才能明白。他觉得老了有妻女在身边,一家人衣食无忧,就应该谢天谢地,不该贪图太多。
  方嘉嘉高考之前,王秀荷总是为女儿的成绩焦虑,动不动拿“别人家的孩子”教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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