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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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宽袖大袍的老者从远处走来,他天庭宽阔相貌堂堂,颌下两寸长须,自有一股矍铄之意。
  这位老者名叫卫申,是安邑卫氏如今的族长,早些年曾任尚书郎,参与国记修纂,只因为埋心修书,夙夜匪懈,两年前大病一场,向朝廷上书休致,回到江夏养病,身体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他与卫姌的父亲卫松是堂兄弟,关系亲厚,犹如亲兄弟般。自卫松死后,他对卫琮卫姌兄妹也很关心,尤其是卫琮的学业,时常由卫申指点。
  卫申上下打量卫姌,见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看着十分单薄,先是皱眉,随即想到双生子落水,现在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叹了口气,道:“琮儿,现在天色已亮,寻人更便利些,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老夫在。”
  惠娘在一旁见卫申也没能认出卫姌,目光有些复杂,犹豫是否应该告知。
  卫姌作揖行礼,称呼一声伯父,并没有走。
  卫申道:“去吧,沿河都已经加派人手,很快就会有消息,你身子骨瘦弱,昨晚又溺水伤身,不必在这里干熬,有姌儿的消息必会立刻告知与你。”
  他曾为官,自有一股威严,不容置喙,说完挥袖走了,令仆役送卫姌离开。
  卫姌并未回家,而是临时租了附近一家农户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歇脚休息。惠娘为她铺上被褥,卫姌梳洗散开头发换上单衣躺下。农家房子没有香料,自带一股天然淳朴的味道,略透着土腥味。
  卫姌盯着土墙,目光沉蔼,虽然周身酸软,却没能睡着。
  惠娘没有离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女郎,莫担忧了,小郎君一定会没事的。”
  卫姌轻嗯一声,闭上酸涩的眼睛。
  她太累了,刚才在河边几乎都要走不动了,可即使这样疲惫,她也无法安心沉睡,一个上午都在半梦半醒之中,意识深处她在等待外面尽快传来找到人的消息,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或是其他什么声音都能让她立刻醒来。
  在这样迷迷糊糊,心里始终绷着根紧弦的情况下,她竟然又梦到了前世,烈火焚烧三元观的后院客房,谢氏家眷惊魂未定地从后院逃出,仆役婢子哭喊纷乱,宝绿仓皇尖利的一声喊,“娘子!”。
  卫姌在火光中看见,山下快骑赶至,似乎是谢宣来了。
  “女郎。”
  卫姌睁开眼。
  惠娘担忧地看着她,手摸在她额上,“你怎么梦里说起了胡话,可要找大夫”
  卫姌摇头说不用,再休息一下就好,又问梦里她说了些什么。
  惠娘脸上愁色更深,“好像说什么来生……小女郎,你才几岁,知道什么来生。”
  她对卫姌视如己出,来生这样的说法不吉利,她说着眼圈都红了。
  卫姌安慰她说“梦话而已。”只她心里清楚,来生真的已经到来。
  “有消息吗”她将过往抛之脑后,着紧眼前的事。
  惠娘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一夜一日,卫琮毫无音讯。把落水附近的河道全找遍了都没看到人。这还是差使了如此多的人,没有错过县里任何一条河流。她心知希望渺茫,看着卫姌的脸,想着卫琮,心中的悲恸再也忍不住。
  卫姌咬了咬牙,从床上坐起。
  惠娘抹着眼泪问她去哪。
  卫姌道:“再去找找。”
  惠娘道:“若是小郎君……”
  卫姌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惠娘拉住她,给她梳好头发,又从外间拿了热粥来,看着她喝下才放她离开。
  河水奔流,不因任何人力而停止,一道道相连,蜿蜒如蛇舞。
  卫姌在河边守了三天,卫琮了无音讯。县尉和黄家的人都已经撤走了,只剩下卫家的仆役还在寻找。谁都知道这已经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卫申年纪大了,到第三日双腿肿胀,已是难以行走。卫姌闻讯赶紧去请他回家。
  卫申对她道:“我知你兄妹连心,但人力无法抗天,姌儿不见了,你家中还有娘亲需要照料,快些回去吧,多宽慰你娘亲,她如今只有你一个了。”
  卫姌闻言心中酸胀,正犹豫是否要告知实情,她是卫姌并非卫琮,话已经到了嘴边,可这一瞬,不知为何,声音并没有发出。
  卫申离去,河边的人几乎都走完了。
  有人远远看向卫姌,她的衣袍被风卷起,站在岸边,身影孤寂。
  风刮在脸上生出阵阵寒意。
  卫姌望着河水,重活一世,也并没有找到卫琮,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第二次失去了兄长,也正是因为曾经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此刻她才能更加的冷静。
  上天赋予她第二次的生命,难道就是让她走一遍老路
  卫姌不信。
  前世她从河里被救上来后就生了场大病,随后几年她就甚少离开家门,一直到远嫁谢家。
  今生如无改变,这桩婚事也是绝对不会变的。王,谢,桓,庾四大家族,是门阀之首,卫氏根本没有能力拒婚。要嫁谢宣第二次——卫姌拧了拧眉头,觉得还不如再跳进河里。
  倘若前世卫氏从联姻中获得实在利益倒也算了,实际上卫氏除了一个姻亲的名头,其他并无所得。伯父卫申一支悄无声息,卫姌甚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她的母亲杨氏也没有得到谢氏庇佑,死的如此凄惨,最后找到时尸身分离。
  想到这里,卫姌双目激红。
  婚事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和谢宣之父商议定下,对她和谢宣来说,都是无从选择。
  谢宣无情,她怨过,但已经看淡。
  但娘亲的死,她却无法释怀,她憎恨谢宣,甚至是整个谢氏。
  在更隐秘的内心,让她最厌憎的,是自己的无能。
  惠娘见她在风中伫立许久,担忧地唤:“女郎。”
  卫姌慢慢转过头来,脸被风吹地煞白,“惠姨,你说我以后当如何”
  惠娘爱怜地看着她,“女郎别伤心了,一切都是命。日后你会嫁入谢家,自当无忧。”
  卫姌几不可见地摇头,沉思良久,久到惠娘以为她想岔了什么。
  “我想代兄长活下去,你说行吗”卫姌突然道。
  惠娘错愕瞪眼,差点以为她疯了。
  卫姌在说出那句话后,心中豁然开朗。
  既然外间误会死去的是卫姌,那就让卫姌彻底消失吧。
  作者有话说:
  4
  第4章 说服
  “女郎不可。”惠娘着急往前两步,满脸惊色,“谢氏煊赫,远胜卫氏,你要是充作郎君,这婚事可就没了。我听人说,谢氏郎君年少就已有才名,名传建康,都说他人如玉树,见之忘俗。”
  卫姌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丝毫不显,道:“姨也说谢氏煊赫,那些才名美名,未必就不是那些攀高结贵者为了谢家之名传出来的。”
  惠娘道:“这桩婚事乃你父亲生前定下,岂可说弃就弃。”
  她对卫姌的决定百般不解,只好抬出卫姌早亡的父亲。
  卫姌沉默。
  她的父亲卫松,出自河东名门安邑卫氏。永嘉之乱时,北人南渡,安邑卫氏举族搬迁到江夏定居,族中名士卫玠病死后,接连两代都没有出能者。卫氏式微,在士族中几乎要沦落为下等。
  卫松年少时就有才名,曾被家族视为中兴的希望。他年轻时游学,与谢奕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谢奕见卫松俊美无俦,气度高华,卫氏又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家族。祖上卫玠,就曾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是当世第一美男子,卫玠外出时,女子无不争相来看。后来卫玠病死,天下都传是因为女人围观势头太猛,硬是把这个美男子给劳累致死,这个传言更是让卫氏声名更盛。
  本朝好美成风,追逐美人美物。门阀士族更是以追求美为至理。谢奕与卫松相识不久,就有意儿子定下卫氏姻亲。卫松回乡不久,杨氏就有了孩子,他写信告知谢奕。约定这胎若为女,就许以谢弈之子谢宣为妻。
  卫氏美人,谢氏重诺,堪称一桩美谈。
  只有经历过前世的卫姌才知道,美谈是别人嘴里说的,冷暖是自己过的。
  卫姌知道要想冒充兄长卫琮,必须要得到惠娘的帮助才能做到,先得说服惠娘,可前世的事玄妙,难以告知他人。她沉吟片刻,道:“惠姨,我落水沉溺,你知道是谁救的我”
  惠娘道:“莫非就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佃户”
  卫姌摇头:“是张天师。”
  惠娘再次瞠目结舌,张着嘴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门阀士族奉道者众多,要说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信天师道的。她跟随杨氏多年,自然也跟着信道。
  卫姌道:“他救我起来,告诉我,除了这一次,还有一次死劫。”
  惠娘神色骤然一变,立刻又愁苦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明日就准备准备供奉……”
  “别急,天师告诉我,死劫起于陈郡,应在会稽。且此劫甚为厉害,家中也无法幸免。”
  惠娘听到这里,脸上血色尽褪,盯着卫姌,“女郎说的可是真的”
  卫姌语气平淡道:“以我命起誓。”
  惠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直流,伸臂揽住卫姌,“我的小女郎,怎会如此命苦。”
  卫姌紧紧靠在她温软的胸前,惠娘的体香让她安心。
  惠娘此刻已经相信了卫姌的话,一则卫姌言辞诚挚,她把这对兄妹从小照料到大,相信卫姌绝不会骗她。二则,卫姌今年才只有十三岁,不懂水性,溺水后能自救上岸,如果不是神明显灵还能是什么,既然得了这样的谶语,就必须想办法规避。
  她是希望卫姌能嫁入谢氏,但如果是要以性命为代价,她必然是不肯的。
  惠娘哭着思索片刻,擦着泪道:“就听女郎的。”
  卫姌松了一口气,知道惠娘这是担忧她的性命,要真正成为兄长,这才迈了第一步。
  三天在河道寻人,卫姌还没有回过家。惠娘去将车夫叫来,两人坐着牛车回家。
  在回去之前,卫姌再三叮嘱惠娘,要以郎君称呼。
  牛车速度缓慢,路上经过众多农田水道,才走上进县的平路。卫姌卧躺在车内,惠娘堪堪抱着她,目光忧伤又爱怜。她的手抚过卫姌乌黑浓密的头发,心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她家小女郎更好看的女郎了。原本可以成为谢家妇,清贵无忧地过此一生。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了落水不见的卫琮,兄妹两个命运多舛,实在令她心痛。
  卫家就在县城以东,当年先祖迁徙至此的时候,看中县东,但黄家和当地几家商户也在此处,商户还好商量,黄家家大业大,盘踞本地多年,却不好随意转让祖宅,最后卫氏一支两家,就分开两处居住,虽然都在县东,出门却需要绕一圈才能到达。
  牛车停在家门口,惠娘下车,转身要扶卫姌。卫姌自己扶着车辕下来,她前发束起,后发披肩,还是少年的装扮,脸色略显疲惫。仆役见她回来,对内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缓步朝内走去,卫家外墙结实,土石堆垒,内里院子却布置的精巧,草叶葳蕤,花木扶疏。卫姌经过上一世,已是多年没有回家,一路进来心中百感交集。
  到家先去看母亲杨氏。入门是堂屋,往后东边院子是杨氏和卫姌住处,西边则是卫琮单独居住。
  婢女小蝉蹲在门外,守着火炉煎药,看见卫姌进来,几乎喜极而泣,“小郎君。”
  卫家自从卫松罹难过世后,十年里陆续减少仆役。到最近的这两年,家里婢女仆役一共只有十来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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