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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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院闹出来的动静着实不小,奇怪的是在寂静的夜里并没有吸引到任何的注意,长夜漫漫,露水也凝聚了起来,顺着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小伞的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到地上。
  周灵从噩梦中惊醒时早已天光大亮,大床上只有她自己和那古怪浓郁的异香,药郎君已不知在何时起身离开了。
  她满身大汗,仍旧沉浸在极度疯狂的情绪中无法抽离,不仅如此,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许多记忆都被笼罩在沉沉的黑烟之中,周灵努力想要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否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可除了针扎般的头疼,她没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
  周灵难受地蜷缩在床上,转换过快的情绪让她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她忍不住伸手狠狠地抠住靠内的床沿,试图用□□的疼痛来缓解。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时间,她感到有所好转,这些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疯狂情绪略微平息了一点,周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下光滑的木头。
  这是一张用料实在的大床,每一根木头都十分粗大,被打磨的光滑,显得格外扎实有分量。
  周灵却渐渐地又沁出了一头的冷汗,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背脊涌上心头。
  在她的手下,周灵在床沿上摩挲到了几道轻微的痕迹,一开始她还未意识到这是什么,直到刚刚她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一个圆形下面连着两根线,半个椭圆,又是半个开口相反的椭圆。
  连在一起,便组成了歪歪扭扭的一个单词。
  跑。
  这是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能懂的东西,是过去的周灵留给现在自己的警示。
  第五章
  周灵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能让过去的自己留下警示,一定是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忘记了什么,以至于在她察觉到了这一切时,提前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了信息。
  周灵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或许并不像她想象的这般短暂,不过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被药郎君抹去了记忆,只为了让她安心的孵化腹中之物。
  她记得昨天从早上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然而记忆到了周灵与药郎君相对而坐一起吃晚饭之后便变得模糊起来,她隐隐约约觉得晚上发生了一些令人不适的事情,只是此时实在想不起来。
  已知这次她只忘记了数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而上次她忘记了穿越到此界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么,这是她第几次发现过去的周灵留下的信息?
  周灵感到毛骨悚然。
  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答案,周灵决定先查看一下腹中它的情况,此刻的它与自己的联系反倒不如昨日那般紧密,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灵重新让自己的意识回到它的银河之中,而这虚妄之中的景象教她大吃一惊,原本璀璨夺目的星星们笼罩在一片黑雾里,黑雾掩盖了它们的光芒,更与星星化作的齑粉纠缠不休,星尘与黑雾一起降落在它之上,随着它的呼吸一并融入了它的体内。
  巨卵周身笼罩着这雾气,以至于银河之中的运行规律都变得滞涩起来,原本星星们运行的轨迹蕴含着无限的力量,恰如它们就是规则之力本身,而如今这规则仿佛被人强行篡改了。
  周灵意识到,它正在被污染。
  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就是药郎君想要自己忘记的东西吗?他想将它浸染成与他一样污秽的生命。
  周灵有些愤怒起来,无论它这样的存在是如何与自己联系起来的,总归此刻它寄存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未经允许的往旁人身体里排放污染物,实在是万分的失礼啊。
  周灵暗自下定决心,在她逃走之前,一定要留给药郎君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就在周灵思考如何净化药郎君带给它的污染的时候,小伞在门外出声打断了她。
  “你说什么?”周灵有些意外。
  小伞将她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夫人,有人找你。”
  找她?这里难道还有这具躯体的熟人吗?
  周灵疑惑地在小伞的帮助下将自己收拾成可以见客的模样,有心想问问小伞可认识来者,但回头一看她那木讷的脸,顿时失了打探的兴致。
  这上门的客人是位老妇人,周灵隐隐觉得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又不记得是何时见过,老妇人带着一个看起来大约八九岁的瘦弱小女孩,甫一见面,老妇人便挤出谄媚的笑来,又使劲拍打着女孩的背,要她跪下给周灵磕头。
  周灵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得要小伞将女孩扶起,又端来了座椅和茶给老妇人。
  老妇人本想让女孩一直跪在地上,但拗不过小伞的大力,只得拉着脸,不情不愿的让她起身站在自己身边。
  可等转向周灵时,老妇人又换上了十足讨好的神情,期期艾艾道:“昨夜多亏了药郎君救我儿性命,老婆子心里实在是感激,今儿一早便想着上门拜谢药郎君。”
  随着老妇人的话语,周灵脑子走马灯似得想起来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瘫倒的中年人,咆哮的少年,哭喊的老人,若有实质般阴冷黏腻的黑烟,低着头含笑的男人。
  还有那双扼住她喉咙的手。
  回忆中的那窒息感似乎现在还残留在她脖颈,周灵猛地咳嗽起来。
  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原地,有些想要上前查看周灵的情况,又畏畏缩缩不敢乱动。
  周灵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朝着老妇人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药郎君也有疏忽的时候啊,她笑着对老妇人说道:“他当大夫的,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您到不必过于挂心。”
  老妇人讪讪一笑,将旁边的女孩往前一推,到底还是说出了来意:“我们家老大若不是现在还不好下床,那可就得自己来了,我们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回报药郎君,正好他养了一个丫头,已经长到可以干活的年纪,长得也不错,我们想着夫人你如今怀有身孕,许多事情不方便去做,正好教这个丫头送予你做活,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周灵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瑟瑟发抖不过小鸡崽子大的女孩,迟疑地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王婆婆裂开嘴笑成了一朵花:“她已经有十二岁了,寻常人家早就给找好夫婿嫁出去了,也是她爹疼爱她,这才多留了许久。”
  一个十二岁还未开始发育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已经可以嫁人了,周灵受到了价值观带来的剧烈冲击,而王婆婆刚刚话里暗示的意思,这孩子可不单单是送来帮周灵干活的,帮药郎君“干活”才是这老妇人的本意罢。
  周灵张嘴就想拒绝这荒谬的要求,顺便再怼这卖孙女的老虔婆几句,但一抬眼看到面前女孩羞愤的表情,忍了忍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不冷不热说这个自己做不得主,要等药郎君回来问过他才能回复。
  王婆婆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嘴里小声嘟哝着什么。
  此时的周灵耳聪目明,敏感地捕捉到了几个王婆婆嘴里嚼的关键词,异域、女奴?
  还没等周灵问出声,这老妇人便起身恶狠狠地剜了孙女一眼,把孙女往周灵这一扔,自个儿脚底抹油般跑了。
  这女孩也不知在家中被教导了什么歪理邪说,想要追上去,又停住了脚步,更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掉头给周灵磕起了头,口中说着请周灵收下她,她一定乖乖听话云云。
  周灵头疼地望着女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先让她暂且在这里待着,又让小伞给她上些零嘴哄着。
  眼见女孩吃着零嘴情绪稳定了些,也不再抽抽搭搭的,周灵有心教她不那么难过,便开口问她叫什么,在家有多少兄弟姐妹,排行第几呢。
  女孩老实回答道,她自己叫王二银,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小弟弟。
  周灵想到昨夜那个双目赤红的男孩,有些担忧的问道:“你那哥哥可还好?”
  提到哥哥,王二银立刻红了眼睛,含着口中的点心含混不清地说道:“哥哥今天早上也没起的来,昨晚……”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望着周灵,周灵立马露出鼓励的笑来,王二银这才犹豫道:“昨晚叔叔狠揍了哥哥一顿,说……说哥哥中了邪,还说要去道观找仙人赐下的符水给他喝。”
  道观?仙人?电光火石之间,周灵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她依旧是笑的十足可亲,上前牵起王二银的小手温柔道:“莫要害怕,咱们俩先出门逛逛,你要是想回家,我自有办法,回来咱们再去找你祖母说说。”
  王二银听得周灵说要让她回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目不转睛期待地看着周灵。
  周灵瞟了小伞一眼,见她并没出言反对,起身拉着王二银的手就朝外走。
  待二人出了门,周灵回首望去,见小伞不声不响地默默跟在身后,活像根移动的木头桩子,不上前打扰,也跟的不近,只是周灵走得快,她便走得快,周灵放慢脚步,她也慢慢走。
  周灵心中暗叹,知道单凭自己两条腿,恐怕是逃不出药郎君的掌心了。
  第六章
  周灵推说自己自有了身孕后便很少出门,叫王二银带路领着自己好好逛逛街,小女孩心思简单,刚刚还哭哭啼啼地担心自己被祖母送人,这会儿便全然抛在脑后,牵着周灵的手蹦蹦跳跳的朝市集走去。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到了。
  这处市集虽然不大,但熙熙攘攘全是人,周灵粗浅地扫了几眼,发觉摊贩们也不过卖些便宜胭脂的水粉、简单粗糙的玩具之类的货物,来市集上闲逛的小市民也都是一副简朴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她想象中的新奇玩意儿,她与王二银手牵手,只略微逛了逛便走到了头。
  周灵看着身边偷看捏糖人的王二银,有心想给她买一个糖人,可等到她上前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压根没有这个世界的货币,只得尴尬地假装路过,捏糖人的小贩原见周灵带着一个小孩上前,讨好的笑都摆了出来,结果并不见女子掏钱,感觉自己受了消遣,嘴里便嘀嘀咕咕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来。
  但周灵此时的五感早已不似凡人,小贩嘴里嘀咕的话被她听了个正着,这已是周灵今天第二次听见有人暗地里说她是异域女奴了。
  她有些不解,此界的自己确实依旧长得有些高鼻深目,与她目前见到过的女子稍有些不同,但今日走在大街上也并未发现有许多人侧目,周灵以为所谓的异域女奴不过是一句侮辱人的粗俗俚语罢了,现下看来此界到真的有这么一个异域,而哪怕是在这最为贫穷的街坊,也是人人都知道所谓的异域女奴的。
  哪么我也是从这个异域来的吗?周灵有些摇摆不定起来,她曾经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过自己,镜中人与原世界的她别无二样,那时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是身穿,但如今这个推测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我这具身体是被药郎君从异域虏来的吗?周灵一边思考,一边任由王二银领着自己闲逛,走着走着,她发现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市集,此刻已经站在一幢看起来颇有气派的建筑物前。
  这建筑大门洞开,上有一块牌匾,写着玄清观三个大字,门口左右各有一副无字联,站在门口朝里望去,院中景致被影壁遮的七七八八,只能嗅到浓重的檀香味。
  这玄清观不时便有信徒进进出出,显然香火极为旺盛,更为要紧的是,周灵盯着这道观看久了,竟能从这观中看到一层浅浅的金光。
  这金光与周灵曾在它的银河中看到金光极为相似!
  王二银见周灵走到玄清观门口便停下,又见她看着道观一言不发,有些忐忑地扯了扯周灵的衣角,小声解释道:“我叔叔说要从玄清观请符水给哥哥驱邪,我心里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
  周灵回过神来安慰地摸了摸王二银的小脑袋,笑道:“不碍事,这道观灵验吗?”
  王二银瞪大了眼睛,认真道:“自然是灵验的,听闻这里头供奉的是玄清门的老祖,好几千岁了,仙法无边,仍活着呢,我打小身边人遇见些不好的事情,都会来观里求仙子赐符水,十分的管用。”
  这些老祖、仙法、仙子听得周灵头昏脑涨,她有些好奇的问道:“既然这世上是真的有仙子,那他们可曾现身过?”
  王二银被问得一愣,迟疑道:“想来仙子们平时又要修行又要惩恶扬善,也是很忙的吧,哪里能轻易看到他们呢。”
  就在周灵与王二银谈话这期间,远处有几人抬着木板大声嚷嚷,一路挤到到玄清观门前,周灵往那木板上看去,一个血葫芦般的人被几块粗布草草地包裹起来,脸上已是烂得没一块好肉,几个亲友哭爹喊娘的抬着他进了观中,磕头声站在大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周灵拉着王二银退到一边,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听说烂成这样好几天了,说是济世堂也救不了,今日忽然吐起血来了。”“怎么又有人烂了?”“不知道,嗐,谁说不是呢,这些人就是忽然地一天天烂下去了。”“哎哟,这都是第几个了啊。”
  是药郎君行医的那个济世堂吗?这事跟那非人的异物扯了上关系,其中定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周灵这样想着,发现牵着的王二银有些颤抖,她低头看去,女孩的眼里已经全是泪水,周灵有些怔忪,问道:“这是怎么了?是害怕了吗?”
  王二银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女孩哽咽道:“我爹爹也是这样,身子一日一日的烂了,昨夜还晕倒在地上,药郎君看过几次,眼见也是要不好了。”
  说着伸手擦把脸,强忍着冲周灵笑道:“没关系的夫人,药郎君已是尽力了,我们家穷,他给爹爹治病都只收一点点钱,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这都是我爹爹的命罢了。”
  周灵愣在原地,踌躇半响,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天真的女孩,如果她得知她父亲的怪病就是因药郎君而起,再回想起如今她的感激之情,该有多讽刺。
  她张了张口,有心想要安慰女孩,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周灵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想了想开口问道:“这儿有这么多的人生了怪病,难道没人来管吗?”
  这回轮到王二银愣住了,女孩有些不理解的反问道:“谁会来管我们呢?”
  周灵举例:“那些当官的,还有大家供奉的仙人们,他们不管吗?”
  王二银噗嗤笑出声,她好像终于在周灵这儿扳回了一城,略带得意地给周灵解释道:“夫人可能是刚来不久不知道,住在咱们这儿的小百姓,几个十几个的得了怪病,又不会传到那些贵人那儿去,谁会来管,更别提仙人们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像是药郎君这般愿意在济世堂行医的大夫都少得很呢,这都是我们的命罢了。”
  王二银说着又红了眼,两人相顾无言,在玄清观门口站了一会儿,忽而听到观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周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抬头望去,影壁遮挡了视线,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一缕黑烟自观内升起,还没升得多高,便在淡淡的金光中消散了。
  周围围观的百姓也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道:“这怕是已经没了。”
  周灵感到手脚渐渐地升起一股子寒意,到底是入秋了,天是一天冷过一天,旁边的平头百姓依然穿着单衣,人群中只有她身上穿了两件衣裳,这里的人们穿不起衣、治不起病,活着便是熬着,若侥幸熬过寒冷的冬天也没有生病,或是熬过了生病也没有冻死,便可以算得上幸运儿了。
  而就算是这样的幸运儿,也幸运的有限,若是碰上外头来的一个妖魔鬼怪,转眼间,也就鸟悄儿地送了命,到头了只得几声哭喊,已是他们活着留下的全部痕迹。
  周灵长叹一口气,握紧王二银的小手,就要往玄清观里去查探一番。
  她刚生出这个念头,不过才迈出一步,便被斜后方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扯住,周灵被这股巨力扯地朝后一仰,险些摔倒在地。
  她有些恼怒地回头,小伞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猛地出现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小伞还是那副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样子,她抬起眼皮看着周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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