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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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东宫中无数细碎的人与事都在她脑海中存留着,又不断整合着,每个人,都从最初单薄的一个名字,逐渐成为一个立体丰盈的立像。
  虽然实际上媚娘只遥遥见过王皇后与萧淑妃等人的身影,但在她脑海中,这些却已经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了。
  但今日听过此事,她不免感叹,对王皇后,还是不够了解啊。
  大概是从前被拘在东宫,王皇后没有发挥的余地吧。
  媚娘露出一点苦笑道:“我原以为,皇后娘娘是个不懂变通的直人。今日才知,原来是个……奇人。”
  虽身处两地,但媚娘跟李治非常心有灵犀的同时感觉到棘手。
  “是啊。”姜沃也点头,脱线的人是最难打交道的,你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思绪就狂奔而去。
  想到王皇后就是自己将来最直接要面对的上峰,饶是媚娘,都不由生出两分发怵来——
  毕竟她近来已经推演过入宫后的情形,基本能推算出每个后宫嫔妃对她的态度。但只看此一事,只怕从前对王皇后的推演,就要全盘推翻了。
  姜沃替媚娘斟茶,见媚娘神色,心道:能让两位皇帝同时觉得发怵,王皇后,真乃神人也。
  *
  “今日我来,还有一事——姐姐应该很快就能入宫了。”
  媚娘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目露询问之色。
  姜沃道:“若无今日乌龙,我原是想等朝上事发,看看情势如何,再来告诉姐姐的。”
  “姐姐进宫的阻碍,其实只在与长孙太尉一人。”旁的朝臣或许会上谏,但只要皇帝坚持,也就只好罢了。尤其是现在媚娘只是低调入宫,又不是后来皇帝要改立皇后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估计朝臣们多半会当睁眼瞎。
  唯有长孙无忌,身份与性情摆在那里,可能会强力给皇帝施压,咬死了不许。
  这一年多的时间,姜沃并不是一直只坐等皇帝出手,把媚娘接回宫。
  她与皇帝一样,也一直在筹划这件事,在等一个能够掣肘一下长孙无忌的机会。
  好像,好运气一如既往更偏向她一点。
  皇帝的路线遇到了皇后bug,而她这里,却有了新的进展。
  姜沃已经喝完了一杯茶,此时把玩着手里的素瓷杯子,笑道:“长孙太尉会以什么理由来压制皇上呢?”
  “无非是规矩体统。”
  “可若是太尉自己,也不得不违背规矩,甚至是律法,又会如何呢?”
  媚娘专注听着。
  姜沃问道:“姐姐可还记得陛下今年七月颁行天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诏书?”
  媚娘的短期记忆,虽不到看一遍即过目不忘的地步,但她胜在记性长足,一旦记下的东西数年不忘。
  而皇帝登基以来,凡诏书、敕命、朝臣任免等事,媚娘都留心记着。
  这种颁布天下的诏书,都是民生之大事,媚娘当然记得更清楚。
  此时随口背了几句:“近年王公官宦,肆吞百姓庄田,致民无居……”
  土地兼并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
  朝廷给百姓发田地,令其耕种过活,并且收税以充实国库。然而贵族官宦人家却要侵吞百姓田产,将良民变成自己的佃户——如此百姓无田无业却还要累死累活,而粮食和税赋也都到不了朝廷手里,只能肥了私人的腰包。
  故而皇帝登基之初,便下此诏:限官员荫勋之家所占田数,又禁朝中官员买卖百姓永业田。
  虽不能根除此事,总算稍刹此风。
  媚娘心思电转,很快明白过来:“长孙太尉难道侵吞了百姓的田产?”
  姜沃摇头:“长孙太尉为人高傲又重自身体面,不至于此——是褚遂良。”
  其实早在先帝年间,自刘洎事起,姜沃就一直在盯褚遂良。
  媚娘的手轻轻敲在桌上,面容虽依旧明媚,笑容却冷如窗外寒冬:“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辅政重臣,就是这样辅政的?”
  陛下刚下了为民保田的旨意,他就去顶风作案,侵吞百姓田产!
  姜沃轻叹道:“姐姐,他到底有没有侵吞百姓的田产,我还真不知道——他这等身份,只怕真的做了此事,也没有百姓敢状告他。”且一个尚书右仆射要夺百姓的田产实在太容易,只要操作的当都不会留下什么‘买卖’痕迹,只会是百姓非要‘献田’。
  “姐姐道我怎么抓到的褚遂良把柄?”
  “他强买的是鸿胪寺里一位译语人的百亩良田。”[1]
  译语人,正是崔朝所辖的典客署下的官员,按吏部制,译语人共二十人,专门负责朝廷与外邦往来时的翻译工作。
  “虽说译语人官职不过从八品,但到底是朝廷官员,褚遂良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欺压同僚强买人产业——若在先帝年间,房相魏相等人皆在,褚遂良难道敢如此?”
  姜沃忽然想起太宗山陵崩那些日子,天沉重压在身上的感觉。如今陛下,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媚娘亦出神望着火盆:管中窥豹,可知先帝一去,许多旧臣对当今皇帝实无多少惧怕敬畏。
  *
  姜沃道:“此事一发,褚遂良必要受罚,但处置的轻重,却全在陛下心意。”
  毕竟这是陛下新颁布于天下的诏书,从前并未有违例可遵循。
  且褚遂良是‘强买’不是抢夺,虽把价格压得特别低,却也是给了钱。
  那这罪名就可大可小了:若是皇帝要袒护,便往小里说,只算做与同僚商议买田事不协,退还田产并罚俸即可。
  往大了说却是违抗圣诏,强买永业田,尚书右仆射肯定是做不得了,应贬官出京。若是陛下再计较起来‘宰辅知法犯法影响恶劣’以及‘甚伤朕爱护百姓之心’,褚遂良就可以跟刘洎一样,得个贬官到偏远之地当县令的结局。
  “长孙太尉若要保褚遂良,可就要跟陛下好好商议一二了。”
  “不知褚遂良知诏违诏后,长孙太尉可还能理直气壮与陛下说起‘规矩’二字?”
  一个感业寺的低微入宫,换褚遂良不被一贬三千里。
  长孙太尉会怎么选呢?
  媚娘闭眼又想了一遍朝上的宰辅们:“太尉必保褚遂良:如今几位宰辅里,跟他完全齐心的,其实也不多。”
  姜沃点头:是,如今几位宰辅,只有褚遂良和于志宁算是与长孙无忌步调基本一致,完全一致的只有褚遂良。
  其余张行成、高季辅,以及明哲保身的李勣大将军,可也都是先帝的老臣,对他这位皇帝元舅是很敬重,但绝对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姜沃低头看茶杯,是啊,这永徽元年,其实还未到长孙无忌最顶峰的时刻。
  他们最难的时候还未到。
  然而皇帝心里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
  姜沃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举杯:“我等姐姐回宫过年。”
  媚娘亦举杯,与她相碰。
  *
  姜沃与媚娘一起用过午膳后,便准备回宫。
  媚娘奇道:“怎么不留下来?你既是骑马来的,明儿一早再回去,应当也赶得上早朝。”
  姜沃笑道:“倒不是为了赶不赶得上早朝——我有种预感,哪怕明儿有早朝,陛下今日也得过来寻姐姐倒一倒苦水。”
  陛下,实在是破大防了啊。
  若说旁的朝廷烦恼陛下还能跟她和崔朝念叨下,但今日这事,陛下估计再不好意思对着苦主再倒苦水。
  媚娘闻言莞尔,又挽留道:“那也不急着走。”
  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镀上一层明显的金色。
  “小沃,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零和博弈’棋戏吗?陪我玩一局吧。”
  零和博弈。
  这是几年前,姜沃与媚娘初次说起世家时,她想起来并告诉媚娘的一种博弈理论。
  零和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永远没有双赢。就像两方在争夺一块蛋糕,永远是只要一方获利,多拿一点,另一方就要受损,多失去一点。损人,才会利己。而对方的快乐,就一定是自己的痛苦。[2]
  如此博弈,最终的结局便是赢者通吃,败者退场。
  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
  皇权与世家对弈,一方获利,一方必损。
  “好,我陪姐姐玩一局。”
  其实零和博弈游戏里最出名的是扑克,只是姜沃习惯了跟媚娘下棋。
  她们曾一起根据零和博弈的原理制定规则,拟了一个只有她们两个才会玩的棋盘游戏。
  不似真正的围棋是黑白棋子交错,最后数子定输赢。
  她们的零和棋盘之上,最后要不是黑子满盘,要不是白子铺遍。
  输赢一望即知。
  两人来到窗下,摆下棋盘。
  姜沃拿过了黑子:黑子先行,便如世家数百年尊贵,似乎总高人一等,万事先人一步一般。
  “我执黑子,来扮世家。”
  姜沃把白子推给媚娘,在日光满室中对她笑道:“姐姐执白子,来做——”
  “帝王。”
  *
  香炉袅袅,两人极为专注,玩着这场只有一个赢家的厮杀游戏。
  姜沃正凝神细想下一枚棋子要落在哪里时,忽然听见轻笑声。
  抬头便见媚娘在笑。
  笑颜若朝霞映雪,粲然无方,且媚娘的笑声虽轻,却带着难掩的畅快。
  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姜沃就明白了媚娘在笑什么。
  果然,媚娘语气里是罕见的,难掩的激荡感慨:“小沃,我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
  媚娘此时的眼睛明亮的惊人,让姜沃想起她无数个观望星辰的夜晚,也让她想起燃烧不尽的腾然烈焰。
  “如今,我终于要入局去。”
  媚娘手里的白子一下下敲在棋盘上——哪怕她知前路必有风霜雨雪,云波诡谲,又或有刀斧加身之险,性命飘摇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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