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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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刺客?
  青天白日,望月楼周遭五里地清个干净,千户所围个囫囵,哪儿来的刺客?
  乱乱地忙,大小官员相继失色,他们攒的这宴!自己身家性命倒在其次,可太子驾但凡有个山高水低,实吃不得兜着走,纷纷慌神跌脚,尤其见着楼头,格外勇悍的几名乌衣人冲开侍卫,举的恁大口的刀,奔上楼来!
  “护驾,护驾!”张同知好歹存一分长官气度,勉力维系,使近卫看护李怀雍,又亲领着左右千户往楼下探看情形缓急。
  女眷这边儿距楼口远着些,也不免心惊脚忙,众妇人簇拥云箫韶远远儿退到栏杆边上。
  越过栏杆往下看,瞧一眼却怎的?
  只见栏杆外头乌泱泱黑衣人四处聚来,直似黑鳅儿冲积赶海口,没个禁!与千户所侍卫拼杀在一处,白鹤惊飞,珍卉摧折,舞乐班子琵琶倒、筝儿乱,却那伙子乌衣人谁手底下留情?明晃晃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韩大娘、张娘子面上唬得煞白,相顾皆惊,边上碧容,方才楼上传话说她勾的大运道,贵人瞧上她了,她款步上来磕头,没想到真是贵人,竟然是太子妃娘娘抬举,连忙殷勤陪着说话,因也叫围困在这里。
  此时立在云箫韶边上,急惶惶的:“千户所今日循遣侍卫五百,想是能、能拦得住罢?”
  能不能的,照云箫韶打量,难。
  顷刻间的事儿,恰如爆竹燃火烈马失缰,乌衣人已杀上楼,与侍卫乱做一处,两席当中座屏遭池鱼之殃,哐啷一声看叫撞倒在地,李怀雍、韩通判等搊扶张同知退到内里。
  李怀雍沉声道:“着精干人手,向州府传信。”左右千户领命,要亲自带人杀出重围。
  他们这一撤出去,李怀雍面前蓦地空出一片,合该有事,几步外一名乌衣人正结果手上,竟然瞅着这空档横错越来!边上张同知、韩通判等立时慌了,“殿下!”“太子殿下!”,众女眷也惊呼出声。
  那人势头猛得很,离不差几步,眼见要冲到李怀雍面上。云箫韶冷眼看着,心头一口气不知不觉遏住,一把抓住近旁谁的胳膊,却不是忧惶是雀跃,只盼乌衣人那刀子再快上几分。
  至于后头她如何,他们这起子人逃脱得不得,她竟然一时半刻没顾上。
  却说她拉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碧容。
  碧容看李怀雍,和云箫韶看李怀雍,同人不同眼,那哪只是一个人,那是天大的前程!再看看忙脚赶来的侍卫,那个不带刀?左右冲进来只一个人,后头州府随即就能到,碧容一咬牙一狠心,闷头望太子爷跟前撞去。
  满座皆惊,碧容与那乌衣人堪堪前后脚,李怀雍又不是个束手就擒的没胆气货,劈手夺那乌衣人手中宽刀,冷不防后冲出一人,一头怼他胸前:“奴救爷的驾!休伤我的爷!”
  这一下,大小官员女眷惊醒也似,可不怎说的,州府驰援,这帮子强人还值什么?当务之急可不是表忠心?立时鼠鼠懦懦的劲头尽丢开,一拥而上护主李怀雍,张娘子、韩大娘等则靠牢着云箫韶。
  叫人严严实实遮着挡着,云箫韶看见李怀雍已强过那乌衣人,宽口刀握在手中,碧容在他臂弯,他却一眼没看,目光凛凛,只望云箫韶看来。
  仍是嘈杂仍是凌乱,夫妻二个隔着乌压压人群视线撞到一处。
  后头再怎的,云箫韶精神乏乏,记不真切。
  依稀好似是州府来援,乌衣人鱼贯奔逃,从伏诛的几人身上搜出来,他们乌衣内里襟子皆绣有白莲,应当是民间猖獗不止的净莲教。净莲教的妖孽不知怎的和前朝一帮子余孽勾连上,常干袭杀赴任官员、劫掠朝廷银粮一类勾当,素有,今儿不巧撞到太子爷手里。
  只有云箫韶瞧得门儿清,李怀雍正教人收他们兵刃、衣伏留档上,回头追溯布匹、铁炼的源头,云箫韶却知道能查到哪儿去。
  约摸不盈月前,她在正阳宫帮着徐皇后料理过一应春祭的物什,虽说这项是由头,徐皇后要紧还是召她过去说话儿,但她自幼是个伶俐的,一应礼器幡儿、祭服黑白束,她打眼瞧过就记在心里。
  这会子她即刻认出来,乌衣人身上的白莲,那丝线是白玉藕花丝,宫里独一份儿。
  这起子所谓刺客,且去查,三查两不查就能查到宫中尚服局,而尚服局是听命于谁?能是一句话说不上的徐皇后?不能,一定是执掌后宫的冯氏。再看看乌衣人前后仿佛未卜先知,进退有素,今日这宴李怀雍常服,脑门子上又没写着“当朝太子”四个字,他们偏准准地撞他近前。
  云箫韶心中冷凝,怕不是她的好夫君,借的甚净莲教好壳子。
  太子李怀雍,前有红绡梨被诬,后有望月楼遇刺,都与冯氏说也不清,即便仁和帝再是偏这心,也总不能坐视不理。好,好筹谋。
  张同知等不住告罪,额上冷汗岑岑,追击乌衣人的,各处扶补伤患的,却就那等赶巧,没逮着一个活口。云箫韶随张娘子、韩大娘安置椅上,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她不去就山,山来就她。
  “箫娘,”众目睽睽李怀雍迳来,又俯下身,“那个碧容,是你遣去替我挡一挡么?”
  满堂皆见,太子爷到太子妃边上絮絮安抚,亲昵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实际李怀雍加重三分语气:“太子妃,你观本宫遇险,毫不作为,是么?与宫中正月十五的灯宴一般。”
  他说四个字:“作壁上观。”
  又说:“自古说表子无情,本宫倒看着真正卖俏为生的表子倒有情有义。”
  这话说的,岂不是说云箫韶表子不如?云箫肯韶耐他,眼儿一抬,轻声细语:“殿下,真正是遇险?听闻瘾癣并非不可伪造,今日这乌衣人莫不长着狗儿鼻?州府的人还没到就闻着风一溜烟逃遁,还干净一个活口没留下。”
  她问她的好夫君:“殿下当真自等着妾搭救?不是自搭好的梯子?”
  变了,真是黄桷木下睡和尚,一朝悟道化菩提,可不大变样儿?云箫韶犹记得上辈子嫁到东宫头几年,那是什么日子,李怀雍处处受掣肘,时时挨打压,如今倒好,先下手为强,灯宴上逼得冯氏亲信自戕,今日这着更厉害。
  夫妻喁喁低语,真好似鸳鸯交颈鸾凤和鸣,他说一句:“你要看本宫死。”
  她答:“我看殿下离死还早。”
  他温声细语:“你果真想本宫死。”
  她言笑晏晏:“殿下决计死不到冯氏前头。”
  他眼睛里,越发幽沉,还待说什么,云箫韶霍地起身,冲他正正福一福:“碧容姑娘舍身相救,殿下可要好好答谢。”
  碧容当即跪下磕头:“怎敢!娘娘看得起奴,奴无以为报,一身贱骨肉化了去,但愿殿下与娘娘平安。”
  云箫韶微笑:“你既拜我,怎还自称下贱。”
  碧容面上一喜:“多谢娘娘收留!”
  边上李怀雍看也不看旁人,只问云箫韶:“你心里真盼着带她回去?”
  云箫韶依旧福一礼,规矩周正无懈可击:“殿下,请体念一片女儿情长。”
  李怀雍不再看她,颔首道一声好。
  至此,来时云箫韶身边只一个画晴,归时东海娘娘借得明珠,又多一个碧容。
  太子遇刺,事儿小不了,很快京卫五军都督亲自出马,来上京接人。
  收接一应净莲教刺客兵刃服制不题,赶着前呼后拥给李怀雍和云箫韶两口子护送回京,那个枕戈待旦的阵仗,好似真有甚牙耳教暗地里睃眼探头,时时图谋不轨。
  此后在京各卫,陆续起出来好几件儿净莲教企图,缉拘教徒数百,甚至到昭陵沿途都有暗伏,种种迹象,竟是打着春祭行刺圣驾的念头来的,上京刺杀太子怕不只是添头。各地都指挥使司皆闻着风儿,通缉告示贴到四城门,一时天底下无人敢拜莲。
  此一类先按下不表,单表这李怀雍回到东宫,先头处置两人。
  这日云箫韶正画晴两个陪着用清早饭,一口乳饼才下肚,阚经儿来说,殿下请太子妃到崇文殿。云箫韶慢条斯理用完粥,慢慢儿到崇文殿。
  只见殿前金玉摆件雕刻撤开,空出好一片地,正当中立十字的木头架,架子上绑一个人,太监衣服,头发乱着,脸上身上都是血,云箫韶细细一看,是先前崇文殿伺候笔墨那个小内监。
  即,灯宴上指认李怀雍袖子里藏梨的那个。
  再回首看崇文殿前,却是整治的什么好地方?是一座刑场。
  见着云箫韶,李怀雍十足开怀模样,望她招手,又说:“你来了。今日行刑,惩治背主的奴才,你与我一同观刑。”
  云箫韶见礼,面上一丝儿多余神情没有:“殿下的奴才,自赏罚罢了,白叫我看那一眼。”说罢就想回梧桐苑,前儿还顾着面子留一留,现如今他既不要脸面咱们忙什么。
  她背后李怀雍温温和的声儿:“太子妃,他是我的奴才,更是东宫的奴才,赏以兴功,罚以禁奸,背主之人,犯上之人,该是何等下场,你要看。”
  “殿下好便宜的话。”
  云箫韶转身待呛声,不料李怀雍又叫押来一人,海清衫子念珠在颈,云箫韶还没怎样,边上画晴倒抽一口气:“文姑子!”
  文姑子?开红花炭方儿的文姑子!
  “一个家生哨,一个邪行人,圭角露到本宫面前,早定好的前程。”李怀雍道。
  又淡淡下令:“刖刑,再行炮烙,再行鞭笞,女施插针男施宫刑,到后剥皮——啊,”他转向云箫韶,“本宫忘了,他本是没有根的人,宫刑伤他不着。”
  他森然笑道:“太子妃,你来替本宫拿主意,看看给他补个什么合应的刑罚。”
  ……鞭笞名以答实,活人面上以烧铁烙之是为炮烙,斩趾削髌骨是为刖刑,手指甲缝插精钢针是为插针,剥皮、剥皮……
  他说的甚,背主之人的下场,云箫韶身为太子妃却几次三番对他这太子遇险视若无睹,算否?背主。
  三月的京城,春气正宜人,云箫韶身上汗湿重裳。
  第15章
  尝有二雕,晟驰往,一发双贯焉。
  昔长孙鹅王雄姿英发,今人何自惭,咱们太子爷较之古人实不差着什么!冯氏陷害他,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望月楼暗设乌衣人,将来迟早一股脑栽到冯氏头上,却哪单是为着那一椿儿,怕也是为着试探云箫韶!
  如今试出来她,图穷匕见。
  咱们,是该谢他费心?肯为她花这等心思。或是该谢他仁慈?刖刑插针的,没直接施展到她身上。
  崇文殿四边角门阖得严实,云箫韶勉力镇定:“殿下也看着都察院诸老大人,私刑难道不违法度?”
  李怀雍道:“东宫宫墙之内,本宫即是法度。”
  他,他说这话,语意淡着,仿佛所说是天底下最寻常的道理。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云箫韶止不住注目,他眉目间那股子睥睨,那股子唯我独尊,知道他是个有城府的,只没想为人能深到这份上,他真是,与从前不同。
  或许他原本如此,是情爱迷着眼,没看透他罢了。
  不发一言,云箫韶望左首坐下,李怀雍冲她笑得春风相似,一派和煦:“好,这才是我的好凤儿。”
  转向场中:“行刑。”
  手底下人得令,锵锵,剔骨尖刀打磨刀石上砺完最后一遭,转眼贴挨上人肉。行刑的汉子眼见是老练惯,使着尖刀左右攮提,只一瞬功夫,那侍笔小太监半只裤管染血,一枚白秃秃、血淋淋的骨头块落到地上,扁栗核儿也似,飞沾着血花滴溜溜直转。
  “啊——”
  那太监登时嚎叫出声,初时尚有个人声,落后两只髌骨取完,八十鞭子一道道落下,他就再没个人声也没个人形,嗓条嗬嗬声似鼓风,身上红红白白,不见一处好皮。
  云箫韶看着,怎说的,自己膝盖骨儿一阵一阵发麻,一直到头发丝儿,都是麻的。
  小太监整治完,轮到文姑子。
  若说那太监是自作孽,没得干卖主求荣勾当,可文姑子一层又不同,她是因云箫韶得咎,云箫韶闭闭眼,咬牙低声告李怀雍:“殿下,妾知错,且饶她的罢。”
  李怀雍抬手点一点场中:“迟了。”
  张眼望去,原来那太监死了,破烂褛的一层皮叫剥下来扔在地上,一旁文姑子见着这景象那个不胆寒,竟然蹬头咬舌,自我了断去了。
  李怀雍向云箫韶,温温柔柔的:“你知错就好,往后咱们夫妻要同心。”云箫韶不声不响当应下,只垂着眼,袖中帕子捏得要剌丝。
  这日,四月天气,天儿渐热,云箫韶领着望库房拣葵纱。
  葵纱这样儿,做转扇搧凉,或者裁悬到廊下挂着遮阳,都很好,夏季少不了,况今年又与往年不同。
  她分付库中:“另再裁两顶转扇、八面窗纸,给灵春阁送去。”
  灵春阁是梧桐苑往北,特意划给碧容的住所,取的“鸣钟鼓瑟行灵醑,碧落融融别有春”句,可说有心,又一应吃用大方,时常召到梧桐苑陪说话,眼见得脸,东宫上下对碧容皆毕恭毕敬,没一句她出身的议论,碧容心中自存下三分感激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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