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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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客厅,和你二叔聊天呢。”池沐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脸扬向客厅的方向。
  “二叔?”
  “我们二叔?从湖南?”
  秦定邦和秦定坤俱是一惊。
  “对,也是刚到的,不到一个时辰。”
  第41章 二叔也来了
  秦渡是秦世雄的胞弟。
  当年秦世雄在上海成了气候,曾想着把老母亲,二弟一家,还有不少和他家交好的秦氏族人都带到上海来。但秦老夫人安土重迁,坚决不离开湖南老家临湘寨,最后秦渡就随母亲留在老家,秦世雄则不吝惜资财鼎力支持。
  尤其老家发现了丰富的钨矿资源,这是一个绝佳的发达机会。有了秦世雄的财力做后盾,秦家在当地开了一家钨矿场,生意越做越兴隆。
  长江航运畅通时,秦世雄还会帮着老家从上海销出去一部分钨砂。全面抗战以前,秦家在当地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现在是战事起来了,经营受到了影响。要不然,单凭那处矿场,就能日进斗金。
  相较于敢拼敢闯,掌控一切的大哥,秦渡更显低调。他不喜铺张,也不喜声张,很多事情都习惯自己扛。
  每次他来上海看望大哥,都不会提前打招呼。他知道大哥一家面上风光,但乱世立足定有难处,千头万绪的,他就不提前添乱了。
  所以,每次到上海,他下了船,都会自己来秦宅。秦家的老管家于叔自打秦世雄购置了这处宅院,就一直在里面当管家,早就熟悉了这个秦二爷。
  早年秦世雄还说过秦渡,哪怕提前来封信也好,拍个电报也行,家里提前好有个准备。但是秦渡依然我行我素,“我又不是不知道秦家大门朝哪开,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专门为了我又是迎接,又是摆宴的。”
  几次下来,秦世雄也就不说什么了,也习惯了二弟的“突然袭击”。毕竟“意外之喜”,也是喜嘛。
  这天,是秦定坤从美国回上海的日子。
  秦世雄对次子书念了这么久,心中颇有些不满。他才不在乎博不博士的,他看到了太多爱掉书袋的迂腐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满脸直冒傻气。读死书死读书,屁用没有。
  要不叫池沐芳拦着,秦定邦顶着,他去年就让秦定坤回来了。
  结果去年秋天,日本海军宣布封锁中国沿海,很多欧美航运企业的经营活动大受限制,仅一个八月份就有七八十艘外国轮船,被迫停航在了上海的港口。次子的回程差点又要拖延。幸亏辗转托了在美国定居的老友,才得了一张回来的船票,就赶紧让秦定坤抓紧回上海了。
  早上前脚秦定邦出门去接秦定坤,后脚管家就迎来了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秦渡。
  秦世雄顾不上责备二弟又不告而来,时隔几年再次看到亲兄弟早已喜出望外,赶紧把人迎进了屋里。张妈连忙让人给二爷安排好屋子,又继续紧锣密鼓地准备午饭。
  这些年大哥一家在上海所经历的变故,他都知道。大哥了解他是个能扛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都不避讳着他。因此,大侄子在淞沪会战那阵遇到了意外,大侄媳妇早殁,侄孙得病捡了条命,小侄女一只脚废了,这些他都知道,也在回信中,安慰开解了大哥。
  但这些事,他都没有告诉秦老夫人。老母亲虽恋故土,不愿去上海,但是在上海的大儿子,却永远都是她的心头肉。他好好的怎么都好,但如果知道他经历了这么些磨难,遭遇了这么些变故,老人家非得出事。
  老母亲本就年事已高,近年来眼睛也开始不好,若要让她再承受这些打击,但凡是孝顺一点的儿孙,都做不出来的。
  老人家现在湖南没事经常还摸着老照片,念叨着她的定乾、定坤、定邦和安郡。以前每次秦渡从上海回到湖南,都会带几张大哥一家的照片,老人家没事就会看,想起哪个就念叨哪个,舐犊情深不过如此。每念及此,秦渡的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更坚定了决心,要一直瞒下去。
  如果不是这蔓延的越来越广的战事,他可能前两年就来上海看大哥了。这次过来其实也多有不便,风声越来越紧,出一趟门着实要费上不少劲。
  他先是坐船到了九江,又从九江转到了上海,一路上还带了两个跟了多年的家丁,护送他安然到了上海。家丁也不是第一次跟秦渡来秦宅,看到秦二爷见到了亲哥,就都识趣地跟着管家安置去了。
  秦渡确实有事,这次是不得不来了。
  他后背长了个包,越长越大,已经有了些压迫感。在当地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好。
  秦渡忧心如焚。
  秦家、钨矿场都全靠他一人支撑。他生的都是女儿,嫁的人家虽说不错,但能帮上忙的女婿,一个也没有。他是真希望能有个得力助手,帮他操持一下矿上的事。
  眼见着离了他,临湘寨的这支秦家,立马就会败落。他是不敢病,更不敢倒。这次身体抱恙,他本来想撑一撑熬一熬。直到后来发现这压迫感开始影响行动了,他才大感不妙。于是不再耽搁,直奔上海而来。
  上海有最好的大夫,找大哥,帮忙把自己后背的病灶除掉。
  秦世雄一听二弟身上有了病,立马抓起电话打给祁孟初,把情况跟祁孟初学了。祁大夫虽然不能什么病都治,但他的圈子里,多的是沪上名医。一般人的求医无门、问药无路,在祁孟初那,往往几句话就能解决。
  秦世雄挂下电话,“一会儿你二侄子就回来了,中午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下午就带你去看病。”
  有大哥这话,秦渡的心算放下了。
  话音刚落,宅门口就传来了汽车驶进的声音,池沐芳激动地领起两个孩子就出门去迎。
  “这是?”
  “对,应该是回来了。”
  秦渡高兴地也要起身去迎接二侄子。秦世雄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按住二弟的肩膀,“你是个长辈,坐着,咱俩接着聊,一会儿他进屋了,你就见到了。”
  没过多久,秦渡就看到了大哥家的所有小字辈,从门外陆续进了家门。池沐芳领着的小侄女和侄孙,他刚已经见过了,文质彬彬的二侄子,器宇轩昂的三侄子,俱是英姿勃勃,神采奕奕。他深感欣慰。
  只是这么大的宅子,除了下人,就他们这么几个,属实有些冷清了,也是该添人进口的时候了。
  秦定坤回来没多久,午饭就都准备好了。
  秦家的这餐团圆饭异常丰盛,张妈从昨天就开始准备。离家多年的二少爷,这次终于要回上海了,听说再也不去外国了。家里以后会多个少爷,老爷会多个帮手,夫人也会少了一份儿子在外的忧心,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所以昨天她就吩咐让采买的人,多买了好些东西。没想到今天二老爷也来了,真是双喜临门。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老爷和夫人这么开心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怕二老爷嫌口味清淡,还格外多做了几道加了辣的菜。虽说手艺比不上二位水师傅,但也绝对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佳肴美馔了。
  秦世雄一般喜怒不形于色,没像池沐芳那样笑意没离开过眼角,但他也是打心底高兴,特意让张妈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绵竹大曲。这还是秦定邦早先从外地带给他的。
  秦世雄不愿意喝洋酒,喝不惯。秦定邦知道父亲的喜好,当年在四川跑生意,从朋友处得了两瓶带回来。当时秦世雄喝了一瓶,绵净香醇,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但这四川酒,在当地就消耗的差不多了,在上海更是很难见到。所以另一瓶,他就存了起来。
  今天二儿子、二弟家中齐聚,想来人生中这样的时刻,也不会太多了,再好的酒也都不再留了。
  席间似有默契般,无一人谈论糟心的时局。大家只谈老家这几年发生的新鲜事,谈秦定坤在美国的见闻,难得的一餐不沉重的团圆饭。
  秦则新刚开始对二爷爷和二叔,还都有些认生。结果一看二爷爷好像比爷爷还要和蔼,二叔也是个温和的人,就不再拘谨,和他的小姑姑在席间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秦家是大户,池沐芳却不让铺张。所以像今天这么丰盛的午餐,除非年节,平日里,两个孩子也不总能遇到。他们的注意力并没在大人说什么上,更多的,是吃完这口,再盘算着下一口该选哪样。
  秦则新随池沐芳的口味,一点辣的都不能吃。秦安郡会随着秦则新的目光,帮他夹不带辣的菜,还会小声问,“还想吃哪个,够不着我给你夹。”秦则新则会扶着碗接过姑姑夹来的菜,一脸满足。
  大人聊大人的,他们两个小的,不用大人管,自己就能吃挺好。
  这两个孩子默契的配合,满桌大人看了,有温暖,有酸楚,更多的是感慨万千。
  在湘江打渔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小秦游曾把自己碗里的菜都夹给小秦渡;秦家刚迎来还拘谨着的向家幼子时,小秦定坤曾顿顿都给刚开始做秦定邦的向长松夹菜。现在,看这对小姑侄俩,真是又一茬小大人,懂得去照看更小的了。
  一代一代的人呐,有的在长大,有的在老去。这拦不住的岁月更迭,永不停歇的生生不息。
  第42章 “你今天就二十五了。”
  祁孟初亲自来给秦渡做了检查。这么大一个包,还是长在背上的,祁大夫没把握,于是帮着联系了仁济医院在这方面有名的鲍医生。
  经过检查,鲍医生说,秦渡后背的这个包虽不常见,也不至于不治,但是须要开刀。对于上海的医生而言,见的病患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秦渡跟鲍医生说了他非常着急,希望快点治好。于是医院安排第二天就动手术。
  秦渡激动坏了,秦世雄也没料到能这么顺利。他原以为弟弟得的是个疑难杂症,没想到祁孟初一下就帮着找到了对口的名大夫,而且第二天就能开上刀。
  手术当日,秦家的男人全体出动。秦世雄带着秦定邦和秦定坤,一起送秦渡去手术。
  刚收拾妥当要出门,家里电话就响了。
  是卢元山打来的。
  卢元山知道秦定坤回来了,想要告假过来看看。
  秦定坤回上海的消息不胫而走。秦家的那些故旧老友,有打电话的,有约饭的,有要过来的。毕竟人从那么远的异国平安回来,都跟着高兴。
  卢元山可以算是秦世雄的徒弟,现在在法租界的巡捕房,是个头头。这个山东大汉,重情重义、任豪侠,十岁出头时就开始跟着秦世雄。秦世雄待他,如待半个义子,而卢元山也深感秦家恩重如山。不管巡捕房的事有多忙,过年过节向来礼数周全,哪怕有急差无法登门,也必然会派人送上重礼。对于卢元山,秦世雄向来满意,深感当年没白栽培。
  因为和秦定坤的年龄差不多,卢元山也可以算作秦定坤、秦定邦的发小。尤其他在巡捕房,没少给秦定邦递送消息,不少时候都帮了秦定邦的大忙。
  不巧电话打过来,正赶上秦二爷要去开刀,只能改日再来了。
  坐着老李的车把二叔送到医院后,秦定邦就被秦世雄派回公司继续处理事情。秦定坤刚刚回家,家族业务还不知怎么办,要慢慢地分派给他。正好就让秦定坤先在医院帮秦渡跑前跑后。
  仁济医院本就靠近江边,离永顺公司不算太远,秦定邦便沿着江走回了公司。他走得身体发热,一进办公室就脱了大衣。但毕竟时已深秋,屋里比室外凉了许多。没忙多久,他就觉出冷,又把大衣套回了身上。
  这是池沐芳给他新做的大衣,面料非常好。他的衣服都是池沐芳早早准备好的,每年换新。至于在哪里买的、做的,他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总能在不同的季节让他换上新潮又合身的衣服。
  他忽然想起上次看梁琇时,她还穿着去年的旧衫。应该是不舍得买新衣服了,事实上,她好像压根就没什么像样的好衣服。他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
  但他先前从来也没留意过女装店这种事。仔细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曾和方阿姨去鸿翔做过大衣,前不久又和父亲去老介福买过料子。以母亲的品味和眼光,想必这两家应该是不错的吧。他得想办法把梁琇带过去,置办几身新衣服。
  这姑娘现在还是忙忙碌碌的。在怀恩帮忙,他是知道的;投点稿子,他也是知道的。但还有些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的。这让他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眼见着上海滩上乌云翻卷,她这么个姑娘家却一直在刀尖上行走。一想到这,他真想把她揽进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见任何风雨。
  再一想,这个拧巴的姑娘到现在还是缩着脑袋躲着他,依然在逃避着,视而不见着,他就又头大起来。
  真是个难办的家伙。
  秦渡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祁孟初介绍的鲍医生,有“鲍一刀”的美名,尤其擅长应对此类不明原因的肿物,治愈者甚众。手术当晚,秦渡就苏醒了,但是刀口大,而且开在背上,要住院休养,才方便医护清创。所以秦家不断来人帮着照顾。秦定坤自然就成了医院这摊子事的主力。
  秦渡住院期间,秦定邦每天都会找时间去医院探望二叔。有时如果顺路,还会替下老李,把二哥送到医院,去接替之前守在医院的秦家人。
  这天下午,卢元山特地赶到仁济看望秦二爷。一见秦二爷趴在病床上,稍一动弹就如同刀口撕裂一般,话都不太敢说,确实很重。卢元山表达了关心,便赶紧让秦二爷不要多说话,千万别抻着伤口。放下礼物后,和秦氏两兄弟退到走廊说了几句话,就没再多打扰。相约改日再聚,便告辞了。
  秦定邦送卢元山出了医院。
  “日本人又往租界里派人了。”卢元山说的事,总能引起秦定邦的注意,他眉头一下子拧紧,“怎么讲?”
  “这两年,刺杀案此起彼伏的。日本人恼羞成怒,这段时间又派了更多的便衣侦探,”卢元山掸掉衣襟上在家里粘的线头,“去舞厅,茶楼,还有去邮局偷听电话的。”
  他拍了下秦定邦的肩膀,“芳茗阁里的眼线,肯定更多了。”
  秦定邦对于自家茶楼里有很多探子,早已心知肚明。这沪上的茶楼哪家不是探子密布的?只是一想到有些是日本人专门派来的,不免还是会心生厌恨。
  卢元山面色沉沉,“遇到怀疑是抗日分子的,巡捕房就要带人去帮着抓,抓着了就要给出去,不是给西边,就是给北边七十六号在西边,日军在北边。。”
  “法租界的巡捕房不是说讲证据吗?有证据抓人引渡,没证据到时候就放人。”秦定邦不解。
  “那是前几年。可自打去年老贝当的维希政府上了台,对法国来说,租界这些飞地啊,就都顾不上了。”卢元山看着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人,顿了顿继续道,“想想也是,法国本土都降了,还能顾得上咱这?千里万里远的。法国不争气,法租界自然就在日本人面前又矮上三分。”
  他掏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前些年抓人,我们多少还能帮着拖延一下,这些年七十六号越发猖狂,北边日本人也如入无人之境。这巡捕房呀,越来越成了过路的衙门,也就只能补办些表面上的手续,走走过场吧。”
  卢元山在巡捕房多年,从普通的巡捕一直做到现在的探长,自有他的圆融,左右逢源成了生存的本领。但对秦家人,却是少有的真心赤诚。
  当年他跟着家人逃难来到上海。刚到上海时,住的是三湾一弄潭子湾、朱家湾、潘家湾和药水弄,这些地方曾是难民到上海的第一站,是后来著名的贫民棚户区。的滚地龙,条件差到不堪回首,家人不久都相继离世。绝境中,是秦世雄收留了他,管他吃穿,教他本事。所以秦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是不忘本不忘恩之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馈着秦家。
  二人在医院门口聊了会儿,卢元山提出要回巡捕房了。见他没坐捕房的车来,秦定邦要开车送他回去。
  卢元山把烟头扔在地上,“不用了,咱俩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你赶紧去忙吧。”
  秦定邦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巡捕房,薛华立路。”
  卢元山也没客气,上了车扭头跟秦定邦道,“有时间到我家去,你惠英嫂子烧的一手好菜。”
  “好。”秦定邦朝他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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