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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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天天你还记得么,那天在绍兴路咱俩碰到了,我说有一个大官请我去他家唱歌助兴,那次那个大官就是邀请的何逑,结果何逑一眼就看上了我。”甘棠顿了顿,“之后,他就跟那个大官要了我,当晚……当晚就把我灌醉带去了他的家。”
  梁琇听得心里起了火,“这没王法了么?”
  “王法?他就是法。”甘棠苦笑一声,“我本以为他只是尝个新鲜,没想到,后来他竟命人把我所有家当,全都搬到了他新占的公馆里。之后就只许我在那里呆着,但凡出个门,都要派人跟着,我已经没自由可言了。”
  甘棠说着,眼睛迅速泛起红,她两手渐渐攥成了拳,轻声道,“今天这是好不容易跟他商量,这才派了两个人跟着我,能让我出来逛一逛。”
  这时服务生把咖啡送了过来,甘棠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故意朝外面站的那两个黑衣人举了举咖啡杯子,衣袖正好随动作向下滑了滑,露出了手臂上几处乌黑的淤青。
  甘棠一眼看见,赶紧放下咖啡杯拽了拽袖子,想了想,又抬手把旗袍领子往一起拢了拢。
  但是梁琇都看到了,脖子上有斑斑的痕迹,还有那嫩白手臂上的淤青,那得是使多大的劲才能掐出来的。梁琇好一阵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握了握甘棠冰凉的手。
  没想到就这一个轻微的触碰,就让甘棠的眼泪大滴地滚落了下来,那泪水越来越止不住,她只能抬手捂住脸,“他没日没夜地折腾我,往死里折腾我,只留下我的这张脸和这副嗓子,好专门用来取悦他。”
  “秦太太,我有些看不见亮光了。他不止……他还狡兔三窟,有时候在其他住处想我伺候了,就会让人去把我接过去。单看现在这样子,他简直无止无休……”甘棠又抽泣了一下,“我现在戏已经演不成了。他开始是不让我和别的男演员走得近,我去拍戏就派外面那样的人去跟着,搅得片场不得安生,大家全是有意见却不敢言语。”
  “再后来,他就直接派人去告诉我导演,说我以后不拍戏了。我就这么……这么成了他的禁脔。”
  甘棠扭脸看向别处,但眼泪依然在汹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好,就像他有时候骂我是臭婊子,残花败柳,我甚至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有时候甚至想着一死了之,可当真要拿起刀,又没那个胆量。”
  “我现在就盼着他什么时候能玩腻了我,赶紧放我走。”她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忍,才转回头看着梁琇,“这些话,这么久了,我都没有能说一说的人。没想到今天遇到了秦太太……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能跟你说说这些话,我还能好受些。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都要憋疯了。”
  梁琇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在听她说话时,手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希望能给她传递一点温度和力量。听甘棠把这些话说完,梁琇的心都跟着碎成了几块,她那握着甘棠的手又紧了紧,“你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你不需要厌弃你自己,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指责和轻视。
  甘棠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尊重和怜惜,她下巴抽动,泪流得更凶,如洪流一般。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恨不得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等到终于看到门外那两个抱臂站着的男人,开始频频晃动起脚步往咖啡厅慢慢走的时候,甘棠知道她们聊的太多了,再待下去,那两个人恐怕也没法跟何逑交差了。
  甘棠抹了抹眼泪,“谢谢你,秦太太。”
  梁琇始终无法忘记甘棠在屈以申过世后,仍然帮忙照顾那对母子。这样的乱世,满世界的妖魔鬼怪大行其道,能有她这样的人,尤显得难能可贵。可这么宝贵的灵魂却陷进了何逑的魔掌,梁琇觉得,自己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
  见那两个人已经进了咖啡厅,梁琇起身站到甘棠身边,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家里的电话,然后温和地看着她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甘棠惊讶地看着梁琇,之后便咬起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梁琇一边往外送甘棠,一边故作亲昵地扶了一下她的肩,似带嗔怪地朗声道,“下次逛街,可要早些叫我啊!”
  第122章 孟家的家宴
  一九四六年的春节,秦家过得很热闹。
  毕竟日本投降了后,不管是北面驻扎的日本兵,还是那些作威作福的日本侨民,都要陆陆续续滚回日本去了,多年的压迫感没了,空气都仿佛清爽了不少。
  尤其不少当年的故旧好友从重庆回来,免不了很多人都到秦家来往走动,过年的氛围,到底是不一样了。
  秦定邦经常要陪着秦世雄招待这些客人,这个年过得甚是忙碌。
  他知道梁琇本就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而且他越来越发现,秦向湘可能真是随了他,很有脾气个性,怎么看都不是个乖的。一旦这孩子又闹起来,这样的场合反倒添乱,所以他就尽量多让梁琇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他去秦宅帮着应酬。
  这天,终于送走了一个秦世雄多年的老友,秦定邦回到了江边的家中。一开门,就听梁琇在里屋喊,“回来啦!”
  他笑着在门口脱大衣,还没解完扣子,就见梁琇趿拉着鞋抱着孩子从里屋迎了出来,一路小跑地到了他身边,然后摇着小熊的小肉手,“快跟爸爸说,爸爸辛苦了。”
  小熊已经胖得像个滚圆的肉蛋儿,很是配合地“啊啊”了好几声。
  秦定邦很高兴,挂好了衣服就从梁琇手里接过了儿子,看着梁琇道,“你中午好好吃饭了没?”
  “吃了呢,妈又让老李送菜过来了。”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上鞋跟。
  秦定邦对池沐芳这么细心,一直非常感激。这应该是世界上最贴心的婆婆了吧,从来不用他操心,儿媳妇这边她提前全都想好了。
  “大水叔做的那个鱼真好吃,我留了些给你。晚上我们一起吃吧。”梁琇爱吃鱼,秦定邦跟池沐芳提过一嘴,池沐芳再就没忘过。
  “好。”秦定邦晃了晃儿子,“臭小子,有没有闹你妈妈呀?”
  小熊只顾伸手伸脚,在秦定邦的怀里浑身是劲地乱动,时不时嘎嘎地笑。
  梁琇每当看父子俩这个样子,就都会觉得生产时的疼痛,好像也不是无法忍受的。
  她走到餐桌旁,又往果盘里添了几个果子,然后端到厨房去洗。洗着洗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端着洗好的果子回客厅后,便对秦定邦说道,“今天孟太太,给我打电话了。”
  秦定邦回头看她,“孟太太?”
  她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开,“是,请咱们去她家吃饭。”
  自打日本投降了,孟昌禄因为孟太太及时跟朱太太送了大礼,不光摆脱了罪名,还在新政府里谋了个不错的职位。只不过不再负责航运这一块了,和秦家的交集自然就少了起来。
  不过以孟昌禄两口子的行事风格,他们是不会轻易放下和秦家这层关系的。所以借着过年的由头,邀请秦氏夫妇过去吃顿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盘算。
  秦定邦和孟昌禄主要就是利益关系,很难谈得上有什么情谊可言。利来则聚,利失则散罢了。不过孟昌禄现在仍在政府,谁知道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所以梁琇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只说等着秦定邦回来后,跟他商量一下时间。
  “你说去不去?”梁琇走到秦定邦身边,拆下来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
  秦定邦嚼了嚼,“挺甜,你也吃。”
  小熊看了不知是馋了还是好奇,也朝梁琇的橘子伸出了手。
  梁琇锁起了眉,有些犹豫,“他都没牙,能吃么?”
  “没事,给他一瓣,让他拿着啃吧。”秦定邦伸手从梁琇手里拆了一瓣,放进儿子手里,“今年的橘子,味道真不错。”
  梁琇点了点头,也放了一瓣到自己的嘴里,“是啊,好甜,我一次可以吃几个。”
  秦定邦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正好可以烤到壁炉里的火,“孟家,去吧。家里有什么,就给他们带点过去,看看他现在忙些什么。”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梁琇又拆下来一瓣,喂给了秦定邦。
  当晚,梁琇就回复了孟太太可以过去,孟太太在电话那头乐开了花。
  第二天,秦定邦先把孩子送到了秦宅,之后便带着梁琇一起按照孟太太说的地址,找到了孟昌禄的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到孟昌禄的住处。
  竟然不比公馆差,一看这气派,就能明白当年他们真没少从秦家捞好处。
  孟昌禄夫妇打老远就把秦定邦和梁琇迎进了屋里,“秦先生,秦太太,过年好呀,胜利之后的第一个年呢!”
  “过年好,过年好!”
  过年见面,几人都是热络地说着吉祥话。
  秦定邦两口子在屋里坐下之后,有上了点年纪的女佣人立即端上了茶水。一见就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干活麻利,没一句多余的话。
  孟家现在这吃穿用度,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没坐多久,孟昌禄便现宝一样,带秦定邦去看他新收的一个老物件,梁琇则和孟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顺着她聊着女人家的话题。
  梁琇给孟太太带了一块顶好的料子,把东西给她一看,这胖太太就笑成了一朵圆圆的绣球花。
  她笑,也是真心笑。一是秦太太专门还给她带了东西,她本来就面上有光,何况这料子确实是上好的,哪怕现在她早都过上了奢华的生活,这料子,都是少见的好。
  “等开春了,我就拿它做一身旗袍,有个样子我看有家小姐穿过,非常时兴。到时候我去朱太太家打麻将,那帮太太们肯定都会眼馋。”孟太太一边收着料子,一边说着她的打算。
  孟太太说话总是直白,却因为不显花哨虚伪,让人觉得真实和舒坦。
  这也是会说话的好本事了。
  几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却并没看到孟昌禄的儿子,梁琇问道,“小公子呢?”
  “给送到他乡下姥姥家了,一大家子,有人跟他玩儿,老人也想孩子了。”孟太太爽朗答道。
  此时,从厨房里传出来一个男子响亮的声音,好像是让人把什么递给他,梁琇不由循声望了一眼。
  孟太太连忙道:“是我们从朱先生朋友家专门借的厨子。好不容易请到了秦先生和秦太太,哪能让我这手艺怠慢了二位?这厨子自然是比不过水师傅,但之前我们去那家做客,这厨子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所以今天就把他借过来了。”
  “孟太太真是有心了。”梁琇微笑应道。
  男人女人各聊各的,没觉得时间过了多久,刚才那女佣就过来恭敬地俯身,在孟太太耳边低语了一句。
  孟太太随即道:“菜都齐了,咱们吃饭?秦先生秦太太先请!”
  于是,几个人有礼有让地上了桌。
  这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啊,好些都是时下上海难寻的好东西。也不知道孟家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如果放到一般人家,这一餐饭,恐怕够他们过个一年半载,也是绰绰有余的。
  孟昌禄先举起了酒杯敬秦定邦和梁琇,“秦先生和秦太太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我和贱内……”
  不料孟太太先听不下去了,皱着脸推了一下她男人,“哎呀可别酸了,你当你和秦先生秦太太第一次见面呢?咱这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连命都是人家救的,还在这拽这些酸倒牙的词儿干嘛。”
  孟太太故作嗔怒地剜了孟昌禄一眼,又笑着朝秦定邦和梁琇道,“秦先生,秦太太,我们的一点心意,别客气,也别见外,吃好喝好!”
  “唉,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秦先生秦太太,就像在自家一样,千万别客气。”孟昌禄连忙接着媳妇的话,又补了几句。
  若按孟昌禄刚起的那几句头,还真是有些尴尬,孟太太三言两语的,就让气氛舒服了起来。之后孟太太便张罗着夹菜倒酒,一时间好不热闹。酒喝半酣时,孟太太拍了一把孟昌禄的腿,“快跟秦先生说一下冢本他们的去向。”
  孟昌禄被提醒了,连忙点头道,“对,这个得跟秦先生说说。”
  他放下筷子,“日本投降了后,咱走船就不用再受日伪的限制了。那冢本信助,秦先生您知道去了哪吗?”
  秦定邦放下了酒杯。
  “去年一入九月,就给关到了海军在浦东的集中营了。不过听说那集中营的待遇非常好,吃穿什么都不缺,就像给养起来了,就等着回日本。”
  “他关进了浦东?”梁琇有些惊讶。
  “对,海军全都关到浦东的集中营,陆军是在江湾。”孟昌禄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冢本当时可是没少从咱手里捞钱,不过他们往回遣返时有条件限制,只让带点铺盖衣物什么的,他那样的官,最多只能带五百日元走基于史实。,所以他捞的那些是别想带回去了。不过话说回来,最后能不被枪毙活着回到日本,他已经该谢天谢地谢他鬼子祖宗保佑了。”
  “那五十岚阳太呢?”秦定邦追问道。
  “他那个级别的,恐怕就不是遣返这么简单了,可能得关到押战犯的地方了,不过后来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了。”孟昌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砸吧了一下嘴道,“这些鬼子说翻脸就翻脸,当年我也是伺候够了,成天提心吊胆的。还是和咱们自己人打交道,舒服呀。”
  孟昌禄把高脚杯放到桌子上,手握着杯茎踌躇了一下,终于道,“秦先生,咱话都说到这儿了……虽然现在我不是以前的职务了,在跑船方面实在是再出不上什么力。但秦先生,我现在这职位吧,能弄到货,有些紧俏的物资,总要过我的手。所以如果您那有需要的话,凭咱这这么些年的交情,那我肯定得优先考虑您。”
  这也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吧,这顿饭看来就是为说这个事。
  秦定邦举起酒杯,“有孟先生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
  由奢入俭难。孟家现在已经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今后若是缺了钱,那可怎么活?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放掉秦家这条大腿?
  孟昌禄也明白了秦定邦的意思。
  该说的话说了,双方态度也都摸到了,接下来的饭,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了。
  吃完饭,几个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突然门外有人敲门。
  女佣连忙过去开了门,随后接进来一篮子东西。只听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喊,“姐,姐夫,东西我送来了,我就不进去了啊。”说完好像人就走了,连人影都没露。
  孟昌禄连忙朝孟太太扬了扬脸,“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捎带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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