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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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霜正看娴月用金簪子拨弄着杯中茶叶,摆成各种形状,两人都无聊至极。
  却听见有个衣着华丽的媳妇上来文郡主跟前通报了什么,顿时众人都有些紧张,有离席去补妆的,连文郡主也按了按簪子。
  “嚯,你们好悠闲,聚在这里吃独食,都不叫我呢。”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绕过屏风,是个穿着玄狐肷披风的妇人,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美艳无双,乌发雪肤,唇红如朱砂,天生一双桃花眼,说不尽的妩媚风流。
  她辈分颇高,许多贵妇人都起身行礼,连文郡主也起身迎接她,她手中还拿着个小鞭子,连同披风一起扔给随身的媳妇了,笑着托住了文郡主的手臂,道:“婶子又多礼了。”
  “她是谁?”
  凌霜随姑娘们起身站了一站,坐下来就问娴月。
  娴月果然忍不住。
  “亏你问得出来。”她语气仍然酸得很:“连她不认得,你也算白来京城一趟。”
  凌霜笑了。
  “我本来就不懂,你还不教我。难道让我问娘去?”
  她作势要去问娄二奶奶,娴月道:“坐下,别去讨嫌了,告诉你就是了。”
  “云夫人,听说过没?”
  “有印象。”凌霜故意逗她:“是那个念佛的郡主吗?”
  “那是秦家的清河郡主,你什么记性?”娴月果然上钩,一五一十附耳告诉她:“云夫人就是那个当年在闺中就美得出名的,嫁了贺侯爷家,云家其实门第不高,但到底是京城本地人,她又生得绝美,人物出众,所以连带着她的姐姐妹妹都嫁得很好,一个嫁了高门大户,一个入了宫。
  但她反而命运不好,虽然嫁了个侯爷,但丈夫比她年长很多,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守寡六七年了,还是这么美,她快四十了,看不出来吧?”
  “是看不太出来,看她打扮,倒也不是很循规蹈矩的,挺有意思。”
  “是了,她辈分随他丈夫,身份也高。
  贺家也跟赵家一样分两枝,大贺小贺,大贺就是她嫁的那一枝,有个侯位的,被贺南祯袭了,小贺就是文郡主这一支,说起来,她和文郡主还算婶侄辈呢,你看文郡主对她多客气。惊蛰的桃花宴,她是主家。”
  不止文郡主,连满座的贵妇都对她很客气,毕竟是正经的侯爷夫人,据说她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个极厉害的人,手腕铁血,贺家的家业在他手上又扩大很多。
  所以她在贺府也极受尊重,虽然身为寡妇,行事张扬又活泼,没什么架子。
  云夫人显然是爱开玩笑的性格,做下去先说笑了一阵,又道:“我是来提前探路来了,听说今年有几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呢,我的桃花宴还要等一个月,我是等不及了,今天就来看看。”
  众人于是凑趣,把卿云和柳子婵等人都推举上去给她看,云夫人看一阵,赞一阵,又把荀郡主拉过去看了看,连玉珠碧珠也一起看了,笑道:“咱们可不能喜新厌旧啊,荀姑娘今年也是好年纪了,看上哪家的宴席了,和我说说,我亲自陪你去赴宴。”
  荀郡主顿时羞了个脸通红,云夫人又夸了玉珠碧珠,说喜欢活泼的姑娘,顿时把个娄三奶奶高兴得不行。
  “我看这云夫人的眼光不咋样。”凌霜道。
  “这叫和光同尘,你懂什么。”娴月懒洋洋地道。
  凌霜只觉得云夫人一双眼睛跟掠过天空的燕子一样,又明亮又灵巧,自己刚说她一句坏话,不知她怎么回事,眼神竟然远远地扫了过来,还带着点笑意,把凌霜吓了一跳,好在她像是只是在打量这些姑娘们,很快便转开了眼睛。
  “我今天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呢,”云夫人说道,她刚起一个话头,就听见外面响起云板来,是有贵客上门的意思,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穿着褚色衣衫的胖胖老妇人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瘦不伶仃的小丫鬟,众夫人又起身不迭。
  文郡主还让她上座,老妇人抵死不肯,只让人搬了个绣墩,在文郡主的榻边坐了,很谨小慎微的样子。
  “这位我可真不认得了。”娴月皱起眉头:“不过看这衣服,像是宫中的形制,比外面要晚十年不止。”
  果然,说起话来才明白,原来这是老太妃身边的老宫女魏嬷嬷,老太妃是先帝的妃嫔,有个王爷儿子早夭了,但当妃嫔时带过官家一阵,所以开恩放了出来,常年在云崖寺修行,云夫人的大贺家和老太妃有姻亲,去给老太妃拜年,带下一句话来,说“听老太妃的意思,今年要办一席呢,说难得今年天气好,年景好,也想凑凑年轻人的热闹。”
  “那感情好。”文郡主踊跃得很:“怎么不早说呢,我的迎春宴就给娘娘办了多好。”
  “我也想把桃花宴让给她,可惜她嫌太早了,说二月初云崖寺天冷,花都没开呢。”云夫人也笑道。
  “惊蛰的桃花宴不行的话,还有棣棠和蔷薇。春分的海棠、梨花、木兰。清明的桐花、麦花、柳花;谷雨有牡丹、荼蘼、楝花。只凭老太妃喜欢哪一个就行了。”文郡主洒脱得很。
  她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但做客的夫人中有不少占了一宴的,顿时都紧张起来。
  毕竟年后也就十八个宴席,要抢到真不容易,又要手段高,又要身份好,举办了不仅是一年的荣耀,也可以借机和其他夫人拉近关系,这里面的水比朝堂还深,明面上自然是心甘情愿让给老太妃的,背地里只怕要心痛得睡不着。
  “奴婢回去回禀老太妃,她老人家一定高兴,等选好了,我再来通知,大家可不能缺席呀。”魏嬷嬷兴高采烈地道。
  “那是自然。”云夫人道。
  她和文郡主一唱一和,把个魏嬷嬷哄得眉开眼笑,也不拘谨地坐在小绣墩上了,也认识起姑娘们来,这次文郡主着力了,把荀郡主的手按在她手里,魏嬷嬷人精,知道这层关系,当然是对荀郡主夸赞不已,夸道:“不是奴婢放肆,真真这位小姐论相貌,论人品,就是在宫里都是少见的。
  真是文郡主娘娘教得好,怎么能让人不一见就喜欢呢……”
  她拉着荀郡主说话,问些女红针线的事,云夫人在旁边凑趣,说:“魏嬷嬷当年在宫中可是管针工局的,世上所有的绸缎,绣花,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荀郡主这么投缘,正该好好问嬷嬷取经呢,我们平时问她,她都不愿意教的。”
  魏嬷嬷被夸得心花怒放,还谦虚道:“哪里,夫人又替我夸口了。哪有人能无所不知呢?不过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罢了。
  比如荀姑娘身上衣服的针线,我就认得一二,这是劈金线绣的吧,劈线法如今都失传了,也是现在的线差了,江南的丝线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年的金线,能劈成十二股,绣出来的针路,比蛛丝还细呢,用来绣色,那花朵的颜色就像天生的,跟云雾一样轻柔,所以劈线法又有个名字叫云岚绣,如今也失传了。
  姑娘这件应该是内库赏出来的料子做的吧,如今这样的衣服是做一件少一件了……”
  “是姥姥拿老料子给我做的。”荀文绮一脸乖巧地答道:“就做了这一套,嬷嬷真厉害,一眼就认出来了。”
  凌霜听见身边的娴月冷笑了一声,用只有凌霜听得见的声音嘲讽道:“又不是前朝的东西,失传多半是被淘汰了,有新的好东西取代,旧的自然就扔了,劈线怎么赶得上绞丝绣,这嬷嬷也是老腔调了。”
  但她话音未落,魏嬷嬷就展现出威力了。
  话头其实是荀郡主提起来的。
  她们一堆人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把个魏嬷嬷吹得上了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荀郡主忽然道:“对了,我还真有事要请教魏嬷嬷的,你老肯定知道折枝绣吧?说是厉害得很呢。”
  娄家母女四人的耳朵顿时都竖了起来,只见魏嬷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不过是江南的新把戏罢了,有什么好新奇的。”
  凌霜知道自己多半猜对了——魏嬷嬷不知道折枝绣,毕竟这在江南都是新兴的玩意,京中还没传播开。娴月七窍玲珑心,立刻轻声道:“不好。”
  老人家对新的东西,本就带着敌意,何况是被这样打一个措手不及,为了显得权威,自然要否定了。
  果然荀文绮就从玉珠手里接过一块手帕,递上来,笑道:“但我看她们说得很厉害,说是要成为贡品呢。
  玉珠好像偶然得来一件手帕,就是折枝绣的,嬷嬷你看看……”
  隔了那么远,凌霜看不清楚,只见魏嬷嬷接过去看了看,鄙夷地嗤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拿了文人画的折枝花鸟,照样绣在绸缎上嘛,这样的东西,还敢称为贡品,别说工艺了,就是寓意都通不过。”
  “哦,贡品还要讲求寓意的吗?”玉珠问道。
  “一看你们就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宫中的规矩,可比天还大呢。
  慢说是主子们穿在身上的衣服,就是踩的脚踏,用的痰盂,乃至于铺的地砖,上面的图案都得是吉祥如意,寓意美好的。”魏嬷嬷打开了话匣子,大发议论道:“你们想,花鸟画有比宫中还多的吗?
  咱们官家可是养着一整个宫廷画院呢,折枝花鸟,有比宫中还好的?
  怎么咱们宫里的针工绣工不兴什么新花样,做什么折枝绣呢?就是寓意不吉祥。
  折枝花鸟,都是无根无底的东西,就像从树上砍下一枝花来,那鸟也都不是什么吉祥的鸟,咱们宫中的规矩,能用的吉祥鸟兽就那几样,比如喜鹊、仙鹤、梅花鹿、蝠兽、乃至于多子的螽斯等,哪能随便什么鸟都用在纹样里。
  再说回折枝的寓意,你们几时见到礼服上用一枝折下来的花了,用梅花纹也好,牡丹纹也好,都是团花,把花鸟绣得团团圆圆才好呢,比如文郡主身上这件的卍字不到头的寿字团花纹,这才叫绵延不绝,千秋万代的好寓意呢……”
  荀郡主一脸惊讶,十分捧场。
  “那依您老人家的意思,这折枝绣是穿不得的了?”
  “当然。”魏嬷嬷拉住她的手,道:“好姑娘,你听老嬷嬷一句劝,你们年轻,不懂忌讳。只管图新奇好看,哪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你们本来身子弱,又是赏花宴的关键时候,哪能穿这样寓意的东西,怎么镇得住?
  就算要穿,也得等找了个如意郎君,得了七子八婿,成了文郡主这样的圆圆满满的老封君,什么都不怕了,才好穿什么怪里怪气的折枝绣呢!”
  荀郡主顿时害羞起来,把手抽出来,道:“您老人家取笑我!”捂着脸躲到文郡主身后去了。
  满堂夫人小姐都听着魏嬷嬷的议论,顿时也有不少红了脸的。
  魏嬷嬷笑道“这事倒也有趣,我回去跟太妃娘娘说说,她肯定也觉得好笑呢。”
  一片热闹中,凌霜和站在魏嬷嬷身后的卿云对了个眼神,发现她的神色也和母亲一样。
  满堂人中,只有她们母女三人,都因为这一番变故,脸色苍白。
  第12章 朋友
  “我就知道,一时看不住你们,就要闯祸!
  现在好了,满京城谁还敢穿折枝绣触老太妃的霉头!咱们的衣服是白做了!”
  娄二奶奶一回到内院就发脾气,娄二爷看着书等到深夜,刚想上来说话,看到这架势,立刻识相地躲了出去。
  “你们老实交代,折枝绣的事,怎么泄露出去的。”娄二奶奶厉声道,找最熟悉的突破口:“娴月!”
  “别问我,娘你肯定知道了,谁拿了折枝绣,黄娘子有不告诉你的?”
  娴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慢悠悠拣起点心来吃。
  卿云立刻上来打圆场。
  “这事怪我。”她永远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我多事,看蔡婳妹妹可怜,没有好衣服,就想给她送点。
  想了想,送别的怕她多心,刚好咱们折枝绣多出来一件,就给她送过去了。
  她也是寄人篱下,可能没收好,被三娘的人看到了,泄露给荀郡主了,才有了咱们今天被人暗算的事。”
  娄二奶奶气得脸发白,手都直发抖。
  “你别在这大包大揽,这事不是你一个人揽得下的,你们三个给我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
  我真的要被你们气死了,蔡婳的是大房的侄女,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我都不敢管她,你们敢管。
  让大房知道,心里怎么想,这不是我们在打她的脸呢?这还算了,折枝绣是能随便送人的东西吗?那是你们元宵节要穿的!
  元宵节观灯是什么场合,你们不是不知道,一年就这么一次,京中多少夫人小姐们,早一年就开始准备了,咱们已经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了,好不容易凑出套像样的衣服首饰,你们还作妖,真是不想过了。行,你们自己不为自己考虑,我还操什么心哪!
  四姐,去把首饰箱子搬出来,把头面送去铺子里卖了,让她们元宵节当乞丐去,反正丢的不是我梅家的人!”
  她一生气就成了梅家人,父女五人都成了娄家的,听这用词是动了真气了。
  凌霜有心插一句“元宵节不就是打扮漂亮给那些纨绔子弟看吗?争奇斗艳个什么劲呢。”
  ,又怕真把自己娘气出个好歹来,只好抿了嘴不吭声。
  好在黄四娘早就习惯了,知道娄二奶奶是气话,也没真搬箱子出来,而是端了降火的茶过来,又站在娄二奶奶身后,替她捶着背顺气,低声劝解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类的话。
  卿云也劝着“虽然衣服重要,但咱们家也不是只有这一件好看的,不过换一套罢了,娘别气坏了身子要紧”。
  凌霜见她平静下来一些,才道:“其实是我催着大姐去送衣服的,这事主要怪我。”
  “你当我不知道?”娄二奶奶立刻开骂:“哪回闯祸少得了你,大过年闹祠堂还不够呢?
  三房早把你干的好事传扬得满京城知道了,你真以为程筠是焊在你身上,摔不掉打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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