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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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符九丘将布塞进口中。
  刮腐肉的过程很漫长,他额间发丝被汗水浸透,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鲁子耕把几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眼看药粉迅速被鲜血浸湿淹没,不禁皱紧眉头。待到缠好伤口,给他喂了水,“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处理一下外面的痕迹,顺便给你做点饭。”
  听他应了一声,鲁子耕起身出门,半夜打着灯笼仔细查看了墙内墙外,顺着巷子走了一段路,见并未留下什么血迹,才返回做饭。
  自战乱以来,幽州城内能逃的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普通百姓,鲁子耕家左邻右舍都已去外地避兵祸,这边有些动静也不妨事,只是他仍然不敢弄什么味道大的吃食,只用小炉子熬了一锅粥,毕竟大半夜做饭,万一被附近的人家闻到,解释不清。
  符九丘受此重伤,又一路奔逃,早已疲惫不堪地睡去,然而当鲁子耕端着粥进屋时,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若不是理智迅速回笼,恐怕已经做出过度反应。
  “喝点粥再睡。”鲁子耕坐在榻沿,将一勺温度适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符九丘沉默吞咽。
  吃完一碗粥,他道,“我以为你这个时间不在家。”
  四月中旬万物复苏,此时动物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纷纷出来觅食,虽然收获质量一般,但过程还算轻松。他们相识之初,鲁子耕因年纪小力气不足,也没什么经验,所以每年都不会错过在山外围春猎。
  符九丘以为他不在家,这才过来暂避。
  鲁子耕笑道,“忒小瞧人了!我们数年未见,你都统领大军了,我难道还跟一群人在山外围抢落单的小野鸡吗?如今我长了力气,每年秋狩收获不错,颇存了些家资,正打量在城外买个小庄子种地呢。”
  符九丘低声哼笑,“是我失敬了,鲁大户。”
  说罢,两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符九丘本就身量高,原来是少年劲瘦,如今身量长成,越发高大结实,再加之十多岁就上战场,又年纪轻轻便成为先锋将军,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也丝毫不减杀伐之气。而鲁子耕早些年又瘦又矮,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肉,瘦瘦条条大高个,着实看不出有多大力气,但气质沉稳内敛,看着便十分可靠的模样。
  两人相视笑起来,因怕惊扰旁人,只能压抑住声音,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开怀。
  即使相见是这种情形亦是幸事,毕竟符九丘身为先锋军,一直都是刀口舔血,不知道哪一场仗便战死了,当年一别,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一日了。
  鲁子耕问,“我听说东硖石谷的事了,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幽州城?”
  符九丘缓缓敛去面上笑意,一双眼眸覆上霜雪般冷凝,“军中出了奸细,不,不止奸细。”
  想到那帮怯战的懦夫,符九丘便是一阵血气上涌,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马革裹尸,没有人不怕死,但若死得其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是凭着这股血性把自己当做无情无痛的兵刃冲在最前头,却不曾想有一天竟“死”的如此憋屈。
  “阿牛,明日我便会离开。”符九丘道。
  “伱这样出去就是找死,又何必浪费我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鲁子耕压低声音怒道,“还有,不要叫我阿牛!”
  鲁子耕本名鲁阿牛,符九丘为其取“子耕”为字,自此之后鲁阿牛就再也不愿意别人叫他阿牛了。
  “你信命吗?”鲁子耕问。
  符九丘摇头。
  鲁子耕噎了一下,执拗地盯着他,“你说信。”
  符九丘见这头牛又要犯倔,只得道,“信。”
  “幽州大乱,城外大片的田庄废弃,要价很低,我原本今日跟中人约好出城看庄子,那庄子很远,少不了要在那边留宿,谁知早上忽然腹痛,只得与中人推说改日再看,没想到晚上你就来了,你说巧不巧?”
  符九丘看着他面色肃然,假做惊讶应和,“竟有此事!”
  “你也觉得玄乎吧!我们命里注定要救对方一命!你不要坏了命数。”
  第486章 旧事(3)
  鲁子耕是个认死理的人,听见符九丘答应仍不放心,次日出门之前还用布条将人结结实实捆在床上,生怕他趁机溜走。
  如此行为,全然不怕符九丘生疑。
  幽州城内还开着的药铺已经不多了,鲁子耕发现门口都有人守着,看见买药的人便逐一盘问,一旦说是买外伤药,不由分说便抓走,更别说请医者回去看病了!
  鲁子耕不敢冒险,果断返回家中。
  “所有药铺都有人守着。”他看着被裹成粽子的符九丘,“你这伤若是没有药恐怕挺不过去。我知道城墙有一处损坏……”
  符九丘瞪他,“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报给守军?!”
  鲁子耕道,“一个狗洞还决定不了胜负存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鲁子耕打断他,“千里之堤已经千疮百孔了。若是咱们大军能挡住,契丹人根本摸不到幽州城墙。你都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
  如今唐军的问题确如他所言已然千疮百孔,不差这么一个洞,可若真到了契丹攻城的时候,城墙安然无恙或许能保全城性命。
  符九丘自己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并不想用一城安危去逼迫鲁子耕犯险,他沉吟片刻道,“你明日将我送至城墙附近之后就离开,我自行出城。”
  “你想故意惊动守卫是不是?!那你也会被发现!”鲁子耕说罢又无奈叹气,“也罢,伱何曾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过。”
  符九丘也不否认,只笑道,“谢了,堵了你一個狗洞,就当还了我一命,正好不会坏了命数。”
  鲁子耕黑了脸,“我的命难道就值一个狗洞?!”
  符九丘安慰他,“堵上这个狗洞或许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你要是这么想,会不会好受一点?”
  鲁子耕没好气地道,“不会。我不想来年这个时候给你上坟。”
  符九丘拍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我知道劝不住你,那你多养几日再走。”鲁子耕妥协。
  符九丘忍不住看了他几眼,最后答应。
  次日午食,鲁子耕守在炉子旁犹豫许久,还是将纸包里的药粉倒进粥里,他一定能看出自己是敷衍应承,必定有所防备,等到晚膳下手肯定不行,只能提前了。
  符九丘果然迟疑着将粥喝下,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待到天色渐晚,鲁子耕又用沾了药的帕子捂了一会他的口鼻。
  看着沉沉睡着的人,鲁子耕拿着剪刀一点一点把裹在他身上的布剪开。
  符九丘才二十岁出头便已经无数次出生入死,像是带着任务才来到这世上一般,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鲁子耕这么做不是想还救命之恩,只是想他活着。
  入夜之后,鲁子耕悄悄出门查探,回来便背着昏睡过去的人逃出城去。
  待符九丘再次醒来,愕然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一个木屋里。
  “这是我狩猎落脚处,在深山里。”鲁子耕往坑里丢着柴火,颇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最近不太平,也不知道哪一日就打到幽州了,所以我冬天的时候来过一趟,在里面存了不少东西,药也有很多,这会儿在山中也能采到不少新鲜药草,虽比不上医者亲看诊,但总比硬撑着强。”
  他是个私心很重的人,心里没有什么家国百姓,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散发一点善意,但绝不可能冒险去救不相干的人。
  “你若要骂便骂吧,等你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自己去堵狗洞,我绝不拦着你,反正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皮底下去送死。”
  符九丘默默听着,半晌之后道,“我又没说什么,叭叭这么多作甚。”
  鲁子耕扭头看他,“你嘴上没说,心里骂了一万句。”
  符九丘一笑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真没骂。”
  “你这次……”鲁子耕很了解他,现在这种反应颇有些心灰心冷的意思,不由得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
  两军对战不乏各种阴谋,若只是军中出了奸细,遭到算计,以符九丘的性格一定会返回想方设法的算计回去,而不是一句都不提之后打算。
  符九丘怔怔望着屋顶,忽然轻声道,“如果那个人是你最亲近信任之人呢?”
  最亲近信任之人?
  鲁子耕知道他父母双亡,被族中一个堂叔领回家养大,似乎有意想让他过继,鲁子耕不是很清楚细节,但从过往言辞之间能感觉出他极为敬重孺慕这位族叔。
  柴火上面吊着的水壶恰好开了,屋里一时间只有沸水翻滚的声音。
  “我原是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
  原来符九丘与卫极在东硖石谷遭遇埋伏,一照面便被机关巨石袭击,死伤惨重,对方准备极为充分,若非笃定他们会经过绝不会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
  彼时二人已然猜到是军机泄露了,但人已经被困,进退不得,只能硬抗拖延时间,等待后方大军开到。然而战至第二日迟迟等不到大军之时,他们便知道此事不是消息泄露那么简单。
  按照原计划,先锋军本就是引契丹军深入峡谷的诱饵,所以事先考虑过会反被包围的情况,身后大军不可能看见先锋军被埋伏就直接放弃迎战救援。
  符九丘猜测若不是后方发生剧变,便是军中有将领与敌军里应外合,因此当他侥幸活下来之后便将战甲套到了一同跌落的兵卒身上,为防露馅,连卫极的尸身都不敢收拾。
  军中敌我难辨,符九丘想到符家的行商队伍在幽州有一个落脚处,便决定先去那里,只是由于伤势太重,只能暂缓,找地方养了大半个月。
  他身无分文,一身可怖伤口,进城肯定不行,只能在山中弄点草药敷上硬抗,一度高烧昏迷,好在是勉强活了下来。而后他又设法打探到消息,得知后方大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只说军机泄露怕中计,才未曾前去支援。
  待他半死不活的赶到云来客栈时,直接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符九丘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已躺在客栈房中,屋内并无旁人,但身上伤口经过仔细处理,嘴里也都是苦药味。
  他尿急,屋内没有恭桶,只能勉强穿上外衣走到后院的茅房解决,准备从茅房出来时听忽然见脚步匆匆,紧接着便传来两人低声对话。符九丘预感有事,当即屏息避免被察觉。
  “有信鸽被截,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
  “知道了。”
  什么叫“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不过是除掉他的说辞。
  待那二人离开,他不顾身上伤口直接翻墙逃离,身后隐约传来低呼声,“在那里!快追!”
  第487章 旧事(4)
  符九丘很快便被追上,他凭着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本事,手无寸铁对战四人丝毫不落下风,成功脱身。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行动没有平时利落,导致数次被发现,权衡之下只好找个地方藏了三天。
  可是,这样虽不会暴露行踪,但一直不吃不喝肯定不行,最后符九丘实在撑不住,只得寻了个时机跑到鲁子耕的住处。
  别的不说,最起码能够确定这里有水有食物。
  来之前,符九丘以为鲁子耕此时可能会进山里,毕竟最近不太平,趁着春猎躲进山里会比在城中安全很多。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壶中翻滚出的水汽升腾,整间屋子雾气氤氲,鲁子耕蹲坐在火堆前眯起眼睛把茶壶提下来倒出两杯水,又换上一口陶锅开始熬药,做完这些之后,发现符九丘仍然没有回答,不由起身走到榻边抄手俯视着他,“总不能不明不白的被算计了吧?”
  “军中是回不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死,两万五千精锐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再加之军队里极有可能存在职位较高的奸细,等待他必然是怀疑、审问,甚至栽赃。
  鲁子耕道,“我听说监察司那边都是圣上亲信,若是能见到监察令,说不定能顺利面见圣上。”
  符九丘看向他,“你觉得整件事情是一個人能够办到的吗?”
  当然不能。
  鲁子耕不懂朝廷大事,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仔细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来,而符九丘就是即将被网住的那条鱼。不能回头,回头或许便是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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