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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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桁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什么都没了。他猛一拂袖,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通天观有命师坐镇,何等凶险,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去?你,你……给老夫打开!”
  他说着,却又等不及,自己一抬手,手中铁笔已经要落下痕迹。
  虞寄风却淡淡道:“你走了,那些东西谁处理?我要支撑‘障’字,腾不出手。”
  他往一边抬了抬下巴。原来从天空中,不光有白光下落如甘霖,还有不少暗红色光柱落下,仿佛在指示什么。
  “那些就是封氏和他们的走狗,我已经杀了几个,没杀干净。”虞寄风语气沉稳,“卢老头,聂家的小子,还有那个谁,你们算是这城里修为高的,现在立刻去清除他们,避免百姓再受害。”
  卢桁刚才是急了,现在虞寄风一说,他也明白过来:封氏传承千年,虽然血脉日渐稀少,可到底也有几百人。这些人在城中潜伏,与“祀”字呼应,偷取活人生机。
  作为官员,他责任心很重,无法对百姓置之不理。可……
  “可乘月……”老人艰难道。
  虞寄风摇摇头:“卢老头儿,你还没明白吗?她的路必须自己走。”
  卢桁心中一跳,立即有了联想,却犹自不敢相信:“这……这是何意?”
  “你还记不记得,你去通天观求卦时,问的什么问题?”青年面上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五曜之首、岁星之位,空置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她今年十七岁,你再想一想她的特殊之处——还不明白么?”
  老人呆在原地。他这次来宸州,一个重要目的是去通天观求卦,而求卦的目的,是问询下一任岁星星官的身份。他拿到卦象后,发现描述之人应该就在宸州,所以才花费了很多天四处寻访。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极度的震惊:“你是说……不可能!她才多大……不可能!”
  老人连连摇头:“你确定吗?她的生辰八字,你怎么能……”
  卢桁非常明白星官背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非常抗拒这个事实。他自己可以为了天下奉献许多,年轻时也曾对身边的人寄予厚望,但现在他老了,他只希望自己记挂的人平安无忧,不需要有什么大出息。
  他抗拒——深深讨厌着那个猜测。
  虞寄风却玩味一笑。
  “你看看她,浑身都写满了不可能。再多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语气变得尖锐,“卢老头儿,你也当过星官,你该知道,有些人的命运,别人插不上手!如果真是她,我们只能送她过去。这是她的劫,只有她自己能渡!”
  曾经的四象星官站立原地,哑口无言,心思纷乱,一时陷入沉默。
  一旁,尚未离开的聂七抱着双臂。他必须暗中死死摁住自己,才能利用疼痛,防止自己发出丝毫声响。但他心中震惊无法停止。他们说的是岁星星官的位置?难道?可她才只有第一境的修为!
  正是思绪纷乱之际,那名年轻的星官又瞥来一眼。他笑容莫名加大,悠悠说:“所以,某些人就别打坏主意了。”
  “如果她过得了劫难,天地会无限广阔,这一城、一州算什么?”
  “而如果过不了……”
  他的笑容中有种相当冷酷的东西,也像星星一样闪光。
  “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劫,就只能灰飞烟灭,也劳不了别人操心。”
  “行了,你们快去。”
  他抬头望着天空。纵然是他,也看不清那枚据说是“祀”字的书文,然而有她的力量在,他勉强也能看个轮廓大概。
  与修为境界无关,这是真正的道意。并不是每一种光明大道,都能达到这种层次……不愧是下一任五曜之首。
  虞寄风望着那隐隐的煞气,却忽而露出一个笑。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那么无聊了。”
  ……
  通天观。
  已经是傍晚了。
  这座道观位于城郊的清泉山山顶。如果不是那大片的灰雾遮天蔽日,从这里望出去,原本能看见非常美丽的夕霞落日。而不是像现在,天地灰黑一片,唯有那枚巨大的“祀”字杀气腾腾,往四周无限地延伸出去。
  薛无晦坐在山顶,望向浣花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浓郁的死气和瘴气,他却看得异常专注。
  四周点着灯笼。灯光落下来,照亮了他黑沉沉的衣物,还有苍白得可怕的肌肤。他眼睛不需要眨动,眼仁幽黑阴冷,像两颗深渊的泉眼。
  他正坐在一棵树上。这是一棵古木,分叉处很宽敞,仿佛一张天然的御座。他坐得很随意,一腿屈起,一腿垂下,带得大幅衣角也一并垂落。
  与他的闲适形成对比的,是树荫下的人。
  这是一名古怪的青年,半边脸呆滞迷茫,半边脸却充满恐惧、狠戾、疯狂、绝望……无数复杂的情感。
  他被关押在一座牢笼中。这牢笼十分特别,是用不断流动的黑色锁链组成;仔细看去,这些锁链本身又是由无数小小的“刑”字组成。
  一重又一重的“刑”,牢牢关押着他。
  这是封氏命师。
  他的身下还连接着一道暗红色的线条。这线条往外弥漫,一直往外,和天空中横亘的“祀”字连接在一起。
  每当“祀”字吸取生机、将力量传回,他就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壮大。这壮大给予了他勇气和希望。
  封氏命师倏然伸出双手,左右手各写出一个“镇”字,这两枚文字煞气流动、凶意腾腾,狠狠撞向黑色的牢笼——
  轰!
  牢笼安然无恙,命师却被力量反弹,震得跌坐在地,双手剧痛无比。
  竭力积攒了很久的“祀”字之力,也被牢笼吸收,化为帝王力量的一部分。
  这一幕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每一次,“祀”字传回力量,他拼命破除牢笼,最终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如果不吸收“祀”字的力量,他就无法对抗“刑”的惩罚,会更快地被牢笼压碎、吸收!
  所以,明知是徒劳挣扎,他还是像离水的鱼,一次又一次绝望挣扎。
  一声轻笑落下,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
  “失败第几次了?次数太多,朕懒得数。”
  命师的身体禁不住颤抖。如果有一丝一毫获得宽恕的可能,他这时候都会伏地痛哭流涕,然而他深深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他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怨毒。
  “陛下……再如何折磨臣,也终究回不去了!”他抬起脸,扭曲着、抽搐着笑,“啊,昔日如太阳耀眼的皇帝,而今只是一介丑陋卑微的亡灵……哈哈哈哈哈,臣就算万死,能看到陛下这般落魄的样子,也真是十分痛快……啊啊啊啊啊!!!”
  锁链“哗啦”作响,不断收束,像无数毒蛇绞紧身体,让猎物窒息。
  伴随着命师的痛苦叫声,薛无晦却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道:“封栩,我有些失望。”
  他仿佛听不见那凄厉的痛呼,顾自疑惑:“朕曾经无数次想过,你们为何背叛?也无数次想过,等朕回到世上,必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还活着的,一片片剜了;死了的,招魂出来,折磨到最后一滴灵魂也干干净净。”
  “可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失望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依稀还如当年贤明的君主:“封栩啊封栩,你的骨气去哪儿了?只剩个魂魄,居然还要窃取自家后代的肉身,在人间苟延残喘。”
  “你当年有胆子窃取臣的虎符,怎么就没胆子面对死亡了?”
  帝王侧耳倾听,听见那不断的惨叫声,唇角弯起:“幸好,这惨呼终究动听,一如朕的想象。”
  他手中把玩着一样漆黑的东西。这样事物光润如玉,线条简朴生动,俨然被雕刻为一头虎的形象——虎符。
  他的四周,黑雾化为无数锁链。一部分锁链形成了树下的牢笼,而更多锁链往外延伸。它们诡异如毒蛇,悄然蹿进浣花城,也蹿向宸州各个方向。
  灰雾之中,还有许多游荡的身影。他们手执刀、剑、戟、弓箭、盾牌,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驾车;这些人影都很缥缈,却结为有序的阵法,列队前行。
  薛无晦望着他们。他敲了敲虎符,通过意念下达了某个命令。
  “朕的士兵都是好的。”他低声说,“哪怕只剩残魂,也是朕忠心耿耿的好儿郎。——封栩,你也配用朕的虎符!”
  锁链流动。
  命师感到了极度的痛苦。每一次他都以为这痛苦已经是极致,但下一次他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他这具肉身的主人已经死了,他的灵魂被迫留在这里,不得不承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他挣扎着,竭力从“祀”字中吸取力量。他绝望地抽出双臂,拼命抓住脖子上缠绕的锁链。
  可他还要笑,要大笑。因为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天,忽然想通了一件一直不明白的事。
  “陛下啊……陛下!您在犹豫什么?您是死灵,您要复仇,就需要力量……!”
  他嘶哑地吼叫着。
  “可您为什么要一再等待?您应该吸收臣,吸收方圆百千里的所有生命……将活人的血肉变成死人的力量!这样……您才能真正完成复仇……那个真正的凶手,还活着啊!”
  薛无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表情冷淡无波,把玩虎符的手却悄然停了动作。
  折磨命师的锁链,也忽然松了一些。
  “说下去。”他轻柔地开口,“朕也很想知道,朕在犹豫什么。“
  命师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呼吸。可他眼睛亮得诡异,因为他觉得自己抓住了帝王的弱点——那本不该存在的弱点!
  “您在……在意谁的想法?为了谁……您不愿意断送这百万人的性命?”
  命师桀桀大笑。
  “陛下,您该知道的——我们这种卑贱的死灵,都是靠唯一的执念苟延残喘!而一旦……一旦将什么别的东西,置于执念之上……我们的力量却会被削弱……”
  “那您还怎么复仇?复仇不了啊!!”
  命师扭曲着脸,露出充满希望的、有些得意的笑。就像他活着时那样,他开始又一次蛊惑人心。
  “陛下,饶臣一次……饶了臣!臣就可以帮您!”他嘶嘶说道,“臣可以帮您杀了她……从此之后,您再也没有任何缺陷!”
  薛无晦面无表情,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片刻后,他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横斜的枝叶,穿过上方诡异的文字,一直看到微蓝的、群星显露的天空。
  哗啦啦啦啦啦——
  锁链急急流动!
  命师陡然发出了更凄厉的惨呼!
  薛无晦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语:“不,我没有将她看得更重。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想法。如果她拒绝站在我这边、执意要阻碍我,我就会抛下她。我不伤害她,只是因为帝后契约不允许。我不在意她。现在我身处这里,就是证明。”
  他们才相识多久?甚至不到一个月。他想要复仇,却已经想了一千年。他绝不能失去执念,不能失去力量。
  所有在他内心蔓生滋长的欲望,都是多余的、不该存在的。它们只配静静枯萎,最好腐烂。
  “我绝没有……”
  他长睫忽然一颤,望向山脚的方向。
  宽大的衣袍微微一动,仿佛主人忽要站起。但接着,他回归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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