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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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 数十盏长明灯围成一圈。光晕在最浅淡的边缘交织,形成一个朦胧的阵地;阵地中央凝聚着淡淡的雾气,而雾气中央是一张极大的架子床。
  床上自然雕饰着许多吉祥华丽的图案,但它们都与光线一同黯淡;薄纱垂下,遮挡了床上的人。
  薄纱背后,是一个黑影。他——还是它?——像一个披散长发的人影,却同时有两个头颅。他同时伸出五只手,每一只手都是不同大小、不同形状。
  他在床上暴起挣扎,身形乱舞,时不时发出尖啸;他每一根指尖都绷得紧紧的,从上面又有什么粘稠的液体缓缓滴下。
  “不……不行!这些身体……都不行!”
  他的声音怪异至极,好像同时有男女老少一起发声,又夹杂着砂纸磨擦过地面一样粗粝的杂音。他的手竭力挥舞,不时将抓到床柱上,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不行……不够!不够!”他忽然猛一扭头,两颗头颅都转向太子所在的方向,“北溟……你来!”
  太子一个激灵,恍如梦醒,立即小跑过去。“皇兄……!”他重重跪下,发出悲切之声,好似从始至终都关注亲人,“臣弟在,臣弟悉听皇兄吩咐!”
  这怪物般扭曲挣扎的人影,竟然是皇帝。北溟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深知决不能让第二个活人看见皇帝此时的样子。
  “……掀起帘子!”皇帝说。
  太子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听从,伸出手去够那纱帘,可恐惧又让他的手停住了。他心脏狂跳,竟大着胆子说:“皇兄……皇兄若是还需要更多‘肉’,臣弟这就去为皇兄带来!”
  他等来的是一声暴怒的“滚”。
  “掀开帘子!!”
  那尖利诡异的声音让空气爆开,纱帘顷刻鼓起,重重扇在了北溟脸上。他被猛一下打得偏过头去,再缓缓回头时,他半边脸颊上的血肉竟都不见了。
  如同被腐蚀了一般,他半张脸变得血肉模糊,但在那血肉下面,露出的竟然是金属质感的骨骼。但太子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吓傻了一样地呆在原地。
  “皇兄……”
  “怎么……你也要忤逆朕?!”
  纱帘背后,怪物的影子贴了过来。他几乎贴到北溟脸上,五官于是被纱帘勾勒出来。北溟一动不敢动,感受着那冰冷可怖的目光。
  贴着他的这张脸有些熟悉,是朱雀星官吧?啊,她是北溟亲自带进来的。就在昨夜。她是个漂亮的、野心勃勃的星官,昨天听闻皇帝召见时,她还担心是因为太清令出事、皇帝要惩罚她,还请太子帮忙求情。她一定想不到,她仅仅是作为一块新鲜的“肉”而被带进来的。
  没办法啊……皇兄失去了他的躯体!不然,不然皇兄也不会直接将人类当食物!那都是神鬼那种野蛮的东西才会做的……皇兄是不得已的!
  他的皇兄,曾经是多么高洁骄傲的人,他一定也很难过自己会变成这样。
  北溟颤抖着想。他一边感到恐惧,一边感到悲哀,最后他哭泣出来:“皇兄,臣弟从未有过忤逆皇兄的想法……臣弟是,是担心皇兄啊!”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早就成了傀儡之躯,也许自己会成为皇兄的第一块“肉”。
  太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不禁流出了更多眼泪。
  “……”
  不知道皇帝想了什么,但一段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他发出了笑声。他用那难听至极的声音嗬嗬大笑,并伸出了一只变形的、腐烂的手,重重压住了太子的头。
  太子使劲低下头。那腐烂的味道让他想吐,但他不敢。
  “北溟,你真是朕的好弟弟。啊……有时候,朕几乎要忘了,你的本名是什么?”
  太子啜泣着回答:“臣弟,臣弟……”叫庄莘。千年前太苍山下,那个抱着世家大族架子不放的家族幼子,懦弱却仰慕兄长的庄莘。
  ——不,不能说。
  忽然,太子顿住了。
  话到嘴边,他硬生生改了过来,极其乖巧地说:“臣弟也不记得了。原本的姓名已和过往一起,如浮云散去,多年来臣弟心中只有皇兄赐下的名字。”
  名为太子,但北溟实际是皇帝的弟弟。很多大臣都提过,认为应该称北溟为太弟之类,但太子自己义正辞严说,既然皇兄无子,自己当如亲子侍奉兄长。
  现在,这个亲儿子一般的太子如此乖顺忠诚,实在不能让人更加满意。
  皇帝就“嗬嗬”地笑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北溟知道他喜欢自己的回答。他悄悄松了口气,竭力咬住后牙,不让牙齿打颤。
  “北溟,去。朕要你……做三件事。”
  皇帝费力地吩咐。他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尖叫,似男似女,如同无数被吞噬而又没能完全消化的灵魂。
  “第一件,梅江宴要邀请云乘月……还有所有第四境及以上之修士!届时宣布,岁星之战提前举办!一直到七月半为止,最终的胜利者就是执笔人!”
  提前举办?那如果云乘月没有取得胜利怎么办,难道要换人……太子轻轻哆嗦一下,没敢问许多,只垂首应是。
  “第二件……去找薛暗!”
  “第三件……把虞寄风带过来!”
  太子略略吃了一惊,又有些迷惑,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谏言:“皇兄可是想在他们二人之中,择一新躯体?可薛暗那肮脏卑污之躯,如何配得上皇兄,再说他那身体……!”
  那只枯瘦腐烂的手用力揪紧他的头发,用力之大,几乎像要将他的头皮拔起来。太子倏然噤声。
  “北溟……你这个蠢货!你难道没听见,这是两件事?!”
  那股腐烂的臭味更加浓郁了。薄纱背后的人影一动不动,身后却有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仿佛无数怒而飞的头发,又像许多千姿百态的手臂。
  “找薛暗,是要告诉他……朕赐他梅花簪!”
  “你也知道薛暗不配?你也知道薛暗不配!那你这蠢货还提什么提?!”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连连谢罪:“臣弟愚蠢,臣弟愚蠢!自然是虞寄风那般力量充盈又清洁的血肉之躯,才配为皇兄献上!”
  “臣弟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缓缓松了手。薄纱背后,无数只手臂到处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它们抓出一支细长的东西,又抚摸了半天。那动作轻柔、小心,温柔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握着那东西,重新伸出来。那是一支简素的簪子,唯有簪头的桃花雕刻得精细,还坠下三粒红得可爱的珠子。
  白色的、半透明的花蕊甚至能轻轻颤动。它们闪了两闪,折射出一点长明灯的光芒。
  “拿着!”
  黑影吩咐。
  太子双手接过。接过时,那只腐烂的手抓住梅花簪,一时没有松手,似有不舍;就在太子感到进退两难时,它总算松开了。
  “……去吧!”
  黑影似乎疲乏了,在床上躺下,再也不动弹。
  太子磕头行礼,起身倒退而出。
  临要出去时,他很小声地说:“皇兄务要保重自己。”
  黑影哼了一声:“你不盼着朕早死,你好即位?”
  “臣弟从无此心!”
  黑影默然片刻:“嗯,朕知道你是个好的。”
  声音无喜无怒。
  太子再行一礼,关上大门。
  黑影倒在床榻中央。他没有闭眼,而是用眼睛——如果这些部分还能被称为“眼睛”的话——凝视着上方。那里映着光芒,照出重重雕花:那些吉祥的莲花、凤鸟。他曾经是很喜欢的。可近来却越来越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如一朵最简单的桃花。
  桃花……
  “朕后悔了吗?”
  不知不觉,他向自己提问。
  “……不。”
  他闭上眼。极致的痛苦在他身体深处咆哮;它们啃噬他,并从他喉咙里溢出。他听见无数幽魂的哭喊。但这反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于是露出笑容。
  “大师姐,我——朕,绝不后悔!”
  ……
  王道恒在云海之上。
  他很久没有飞得这样高。
  以往那些鬼一样的星星不停闪烁,无时不刻地监视着他;白玉京的压力也会随着星光而下,叫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担着“鬼仙”的名号,享受了星祠的供奉,哪怕不在乎自己的存亡,也不得不为书院学子们考虑。
  但现在,那些压力消失了。星星黯淡下去,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力量也暂时消失了。
  他望着茫茫云海和无尽长天,感觉极为痛快。他一甩衣袖,大步上前,一步就踏出百里。
  长风纵横。
  他再往前十步,然后忽然往前一倒。如鹏鸟坠落,他直扑向大地,扑向那蔓延的、规整的、庞大异常的城市。
  他双手展开。一柄偃月刀出现在他右手中。这种沉重的长刀已经很多年不被使用,修士们总是更喜欢轻巧风雅的武器,如君子有德之剑,而今它出现在了王道恒手里。
  多少年了,人们不再提起偃月刀。
  正如多少年了,人们不再记得,生前的王道恒不是什么飘然出尘的王院长、须发皆白的老仙人,而是一柄长刀浴血、斩尽敌人头颅的武夫!
  老人露出笑容。快意的笑容让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也让他的脸陡然年轻了许多。
  长刀举起。风云引动。天地忽然微微昏暗。
  白玉京上空,亮起了细微的五彩光芒。那是城市的防御大阵。
  城市之中,无数钟楼开始震颤。一只接一只黄铜钟震动出声,楼下的人们茫然抬头。只有少数身着官府的修士,忽然变了神色。
  白日一道闪电惊现。
  王道恒的身影也隐没在闪电之后。闪电落下,刀光也落下,而后惊雷响起——轰!
  沛然巨力,击打在白玉京大阵上——轰!
  大阵立刻反击。它华光更盛,还有无数细小的光芒顷刻如利刃射出,直奔王道恒而来——直奔闪电而来。
  这些光芒都是大阵的一部分。它们各自分散,却又相互带挈;它们声势相连,隐隐构成了一枚“攻”字。
  这是白玉京大阵的核心:以攻为守。
  闪电背后,王道恒凝视着大阵的反击。雪亮的长刀映出浑厚的灰云,映出闪电的亮光,还有他脸上那不加掩饰的快意笑容。
  “来得好。”他说。
  他深吸一口气,迎身而上。他穿过闪电,闪电也就化为长刀的一部分;他路过惊雷,雷声便融为他声势的一部分。
  大阵的反击浩浩荡荡而来,他也浩浩荡荡而去!
  而在他们相触的一刹那——王道恒消失了。
  他的刀破碎了,而他的人也破碎了。无数的碎片先是凝成了一枚“化”字,而后如雨纷纷而下,迎向无数的碎光,悄无声息地和后者融为一体。
  化——万物化一,一化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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