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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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饮不慌不忙地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各种娱乐。龙首池周边挂满了灯笼,南北球场上也灯火通明,内教坊梨园部的歌舞伎在台上献艺,不远处还有百戏,真比端午节还热闹。
  各家夫人与小娘子们的消遣,无非藏钩、蹴鞠,步打球等。烧尾宴散了,慢慢也聚集了很多闲庭信步的官员们。
  一棵樱花树下摆了张胡榻,榻上的金盘里供了一排角黍,女郎们拿小角弓玩射黍,谁射中了谁吃。这个游戏必不能少了居上,以前一起玩过的小娘子们把她推到了正中央,递来角弓,莺声燕语地起哄:“请辛娘子一展风姿。”
  居上其人,落落大方,很不认命,且又挫又爱玩。她一直有着迷一般的自信,认为自己在不断精进,这次一定比上次强。反正前面十来人没有一人射中,自己就算偏了准头,也没什么丢脸。
  于是站在红线之外,飒爽地摆开了架势。射黍的角弓只有正经弓箭的一半大小,拿在手里玩具似的。她屏住呼吸,调准方向,渺起一目瞄准了其中一个角黍,姿势绝对漂亮。然后十拿九稳拉弓放弦,“咄”地一声,射在了樱花树的树杈子上。
  第10章 殿下。
  果然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旁观的辛重威摸了摸额头,笑得很无奈。
  “大娘子的箭术,确实如你所言啊。”掖着两手的年轻官员含笑望着一脸懊恼的女郎,很久以前就听辨之提起过这位大妹妹,几乎样样都好,唯独射箭十射九不中,像这等射黍的活动,从来不曾得过什么战利品。
  辛重威说可不是,“上次我父亲看她射靶,差点被她当靶射中,还好跑得快。不过姑娘家,准头差点没什么,反正只是消遣,不必当真。”说着觑了眼身边的人,“衔青,明日你可有空?我得了一副上好的画儿,邀你来品鉴品鉴。”
  小字叫衔青的人,正是给事中陆观楼。在辛重威眼里,他也是诸多官场好友中,唯一无可诟病的人。出身于弘农陆氏,虽不比杨氏显赫,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少年及第后,一直在长安任职,平时雅好读书,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就连官场上常有的聚会,但凡设在秦楼楚馆的,他都一律不参加。这样的洁身自重,连尚了公主的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殊胜说看上了他,辛重威自然连连夸她眼光好。
  只是可惜,先前他们没能在承晖亭相遇,自己回到龙首殿的时候,陆观楼已经落了座,正与邻座的官员闲谈。没办法,作为殊胜的好阿兄,他势必要想个办法,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反正男女之间有没有眉目,见上两三次便见分晓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只要她下了决心,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好友的邀约,陆观楼向来不大推辞,既然得了好画,当然要去开开眼。便道好,“明日下了职,我去府上拜会。”
  辛重威道:“这两日司封司有很多封命要拟,万一我晚回来一时半刻,你且等我一会儿,回头咱们去西市喝酒。”
  陆观楼爽快地答应了,辛重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颇有设下圈套,引鱼上钩的快乐。
  谁知恰在这时,身后一道嗓音响起,轻快地说:“给谏,先前宴上人多,你我也离得远,不曾有机会说上话。”
  闻言,辛重威和陆观楼俱一惊,忙深深长揖下去,“殿下。”
  人群之外走过来的人,即便穿着寻常的圆领袍,也有一身宏雅的气度。那是属于储君的,不容逼视的辉煌,与前朝太子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说前朝太子高存意是一篇诗歌,那么当朝储君凌溯便是一柄雕花的利剑,有其含蓄从容,也有十步杀一人的独断果决。
  朝堂之上,除了高坐龙椅的帝王,最令人敬畏的就是这位太子。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守成的储君,他是朔方大军攻取中原时,手握大权的战将。甚至这场颠覆朝纲的大战,有一半的功劳应当归于他。
  但有别于帝王的崇高,储君就显得接地气得多。你可以从心底深处惧怕他,但面对他时,他倒又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这样一位人中龙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就像现在,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悠然地抬了抬手,“咱们同朝为官,不必太过拘礼。”视线一转又看向陆观楼,“我答应替人传话的,险些弄忘了。恰好现在遇见给谏,万不能有负所托。”
  陆观楼有些不解,也想不出是谁托太子传话,便敛神向太子拱手,“不知殿下是受谁所托?”
  凌溯的视线穿过人群,望了那重新架起角弓的女子一眼,复又向辛重威一笑,“郎中也认识,正是辛家大娘子。”
  辛重威吃了一惊,“我家大妹妹?”边说边回头看,“她是何时结识殿下的呀?”
  凌溯想起墙头上的一遇,含糊道:“机缘巧合,我与大娘子打过两回交道。”
  说话间,一支箭又斜飞过去,射中了胡榻的腿。大家不以为意,谁都没有对大娘子的箭术产生任何怀疑。
  陆观楼倒是愈发纳罕了,自己与辛重威交好,但和他的妹妹并不相熟,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托太子转达。
  凌溯话风又一转,淡笑道:“其实也不算正式的嘱托,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大娘子把我错认成了你,特地赶到承晖亭,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给谏得闲时,记着面见辛娘子,别因一次错过,耽误了正事。”
  说得辛重威连连倒气,心想这丫头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瘸的?这两个人的身量不一样,气势也不一样,她是怎么做到把这两个弄混淆的?
  陆观楼嘴上应着好,心下纳罕,茫然看了辛重威一眼。
  辛重威报以不知情的微笑,当着太子的面,就不要聊那么私人的话题了吧!
  凌溯复微微颔首,“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临行又想起嘱咐辛重威一声,“辛娘子不知道我的身份,郎中不必同她提起。这样偶然见面还可以自在说话,否则讲起尊卑来,反倒拘谨了。”说罢由内侍引领着,往玄化门方向去了。
  辛重威与陆观楼叉手送别了太子,直起身后,彼此都觉得心下没底。毕竟这种身份的人,没有一桩事是不带目的的。辛重威开始担忧,妹妹之前与存意太子走得很近,自己又娶了前朝的公主,凌氏虽说处处宽待高氏,但也不过表面文章,私底下的打压从来不曾间断。这回当朝太子也搅合进来,难道又有针对高氏的计划?辛重威想了一圈,忧心忡忡,又不敢不遵太子的令。看来只好想办法迂回提醒妹妹多多留意,别横冲直撞,又闯下祸事。
  那厢居上永不言败,终于在射出第三箭后,如愿射中了一个角黍。
  内侍把角黍取来,拿苇叶穿好,恭敬地送到她面前,她提溜在手里,笑着对顾夫人说:“三婶你看,我可是精进了不少?”
  顾夫人很捧场,“可不,上年射了七八次才射中,这回强多了。”
  辛家就是有这样的家庭气氛,除了家主比较严厉之外,母亲和婶婶们都很慈爱。
  轮到居安和居幽了,那两个簸钱难逢敌手,射黍是短板,在她们的衬托下,居上居然出奇地优秀。
  当然,这种小游戏是用来逗趣的,没有人当真,接下来的马球才是真正的竞技。一时新贵和皇族纷纷登场,马球打出了逐鹿中原的气魄,看得人紧张到两手捏汗。
  挥动着球杆的年轻男子们驾马驰骋赛场,三婶指指这个,又点点那个,感慨道:“北地英雄辈出啊!以前的长安像一潭死水,放眼望去全是熟面孔。如今改朝换代了,忽然多出许多才俊,啊呀,真是看得人两眼放光。”
  居上最喜欢三婶的洒脱,她虽然出身世家,但并不拘泥于教条。贵妇们谈吐谨慎,她却率性得很,向旁边的官眷打探,“太子殿下在不在场上?哪个是太子殿下?”
  一齐期盼一睹太子风采的夫人们很失望,“太子殿下好像不曾上场。”
  不过太子的威名是人人知晓的,不会有人因他错过了一场马球,而误以为他不够骁勇。
  球来球往,喝彩声四起,这场烧尾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居上熬得呵欠连连,又不能当着人面打,于是转过头去,迸出两眼迷离的泪花。
  好不容易,钟楼上的钟声响起,“当”地一声,已到三更,这烧尾宴也是时候结束了。于是众人向帝后谢恩,按序退出太和门,晚间的长安城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宵禁时候各处街道空无一人,连天地也愈发显得宽广了。
  阿耶领着子侄们在前开路,女眷的马车跟在其后,慢悠悠回到了待贤坊。时候太晚了,阿耶摆了摆手,乏累道:“都回去休息吧,有话明日再说。”
  居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进门又迎来屋里的婢女,七八个将她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小娘子,见到陛下和皇后殿下了吗?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居上耷拉着眼皮,抚着额头说:“我恨不得就地躺倒,快别问了。”潦草地擦了擦身,一头栽进了床榻间。
  等到第二日,才绘声绘色给婢女们描述:“陛下极威严,须髯一丝不苟,很有开国圣君的气度。皇后殿下母仪天下,一个眼神就让人宾服,在她面前谁也不敢造次,昨晚的宴席我都没吃饱。”
  她吃没吃饱,没人关心。药藤问:“小娘子看见太子殿下了吗?长得什么模样?”
  居上摇了摇头,“没见着,据说早就走了,连打马球都不曾上场。”
  “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啊。”药藤用她仅知的诗句嗟叹。
  正说着,见辛重威从外面进来,跟前的婢女立刻退到了一旁。
  居上迎出去,笑着问:“阿兄怎么中晌回来了?”
  辛重威道:“落了件东西,特地赶回来取。我问你,昨日没有遇见陆观楼吗?”
  居上说是啊,无限怅惘,“他不在承晖亭里,想是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辛重威说不打紧,“我今日傍晚约他来家里赏画,我有意晚回来两炷香,留下时间让你与他说话。你记着,快刀斩乱麻,他二十二了还不曾娶亲,要不是受过情伤,就是有青梅竹马。你机灵些,探听明白,成便成,不成便另起炉灶,不必纠缠。”
  居上说知道,“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呀。不过阿兄,你与他是好友,近水楼台你不替我说两句好话,很没有做长兄的觉悟。”
  辛重威“嗤”了一声,“媒岂是乱做的,闹得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与他是君子之交,要沾上姻亲,还得他自己愿意才好。”顿了顿想起昨日太子那番话来,旁敲侧击着提点妹妹,“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能再去修真坊了,与存意殿下的交情,也到此为止吧!你不懂朝中局势,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咱们呢。如今阿耶又升任了右仆射,咱们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能引火烧身,知道吗?”
  居上也懂得轻重,至少目前是不敢再去探望存意了,忙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阿兄放心。”
  辛重威道好,又叮嘱让她把握好时机,转身出去了。
  居上送走了他,心里雀跃起来,看看更漏,还有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全花在了梳妆打扮上。
  衣服倒是不难配的,棠梨的儒衫,下搭齐胸的秋香长裙,拿兰苕的披帛做点缀,看上去端庄又不失妩媚。就是这妆容比较困扰,鸳鸯眉、横烟眉、倒晕眉……换了一个又一个,揽镜自照,一个比一个怪诞。
  到最后放弃了,按着自己的眉形弯弯画上两道,其实还是自然的最好看。探在妆匣上挑选,各色玲珑新颖的花钿排了两板,最后挑个水滴形的贴在眉心,就这样吧,看上去没有刻意雕琢的匠气,毕竟太隆重,就显不出她的清高了。
  终于,派出去的婢女回来禀报,说:“小娘子,贵客在梨云亭,侍茶的奉了茶就退下了,左右空无一人,就他一个。”
  真是大好时机!
  居上立刻整顿一下精神,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昂首挺胸迈出了门槛。
  第11章 殊胜美好。
  上次也是这样的黄昏,暮春时节,花园里葱茏一片。她恰好经过,隐约听见一个嗓音,正慷慨激昂地发表对时事的见解。
  百姓的苦累、朝廷的不作为,种种不满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好奇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俊俏白净的年轻人,站在朱红的雕栏前,质地轻柔的袍裾拂动,颇有吴带当风的飘逸。
  对一个人有没有兴趣,一眼就能定夺,奈何自己的亲事差不多已经说定了,面对如此让人心动的男子,也只能远观仰慕。但越是知道不能够,就越好奇,她找到阿兄,向他打探那个人的名讳,阿兄说他叫陆观楼,居上眼前立刻描摹出一副美好的画卷,穿着禅衣的男子立在凌空的悬崖上,负手仰望高耸入云的楼阁,这名字也如其人一样,令她心旷神怡。
  其实如果没有改朝换代这件事,她大概只能和悲观的高存意过一辈子,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父兄还得在朝为官。现在局势变了,她虽然很同情存意,但也要为自己的婚姻考虑。趁着暂时没有人来提亲,去追求一下自己的心之向往,不算过分吧?
  心头小鹿乱撞,知道人就在前面不远的梨云亭,在通往亭子的小径上停了停,用力提了口气,才穿过月洞门。
  今日的陆三郎穿着一身鱼师青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带,看上去修竹般挺拔美好。
  他正欣赏花园里的景色,树枝之间光影颤动往来,一切都是活的。
  终于,他的目光悠悠移过来,正巧与居上撞了个正着。她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惊艳的光,只是掩藏得很好,一瞬便平复下来,换成了温煦的微笑。
  居上走过去,轻快地问:“给谏来找我阿兄吗?”
  陆观楼点了点头,“辨之得了一副好画,邀我来赏鉴。不过他公务忙,据说要晚些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对于好友的这位妹妹,他当然早就知道,彼时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论人才样貌,确实在长安诸多贵女之上。正因为这美貌照耀人心,反而让人有敬畏之感,加上他并不像官场上其他人那样油滑,见了她,不知怎么无端紧张起来。
  居上心里有数,阿兄创造的时机,千万不能平白浪费了。
  她转头吩咐药藤:“我先前做的透花糍,应当蒸熟了吧?你去厨上瞧瞧,拿玉盘盛来,请给谏尝尝。”
  药藤从小跟着居上,小娘子只消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打了什么主意。忙道是,“还有小娘子做的酪饮,与透花糍是绝配。”
  居上抿唇一笑,有个懂事的婢女就是省心,总是恰如其分地,把她的心灵手巧侧面烘托得刚刚好。于是正经八百颔首,“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就一块儿取来吧。”
  药藤领命去了,这亭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人,真是难得的独处时光啊!
  回身看看陆三郎,他好像有些不自在,这样的人,如今世道不多见了,比起八面玲珑,居上更欣赏这种拘谨。
  不过气氛还是有些尴尬的,先前阿兄叮嘱的快刀斩乱麻,到这时候好像使不出劲来了。
  还是陆观楼先打破了沉寂,和声道:“昨日宴后,我去看小娘子射黍了,三箭得了彩头,小娘子的箭术进益了。”
  居上暗暗惊讶,这话说的,仿佛早就对她有所了解似的。如此看来自己的单相思还是有希望的,于是谦虚一番摆了摆手,“我的箭术不怎么样,三箭射中只是侥幸而已。昨日给谏上场打马球了吗?我在球场边上看了半日,好像不曾看见你。”
  陆观楼道:“我不常打马球,况且上场的都是朝中新贵,我的那点球技,还是别献丑了。”顿了顿想起太子的话来,试探着问,“昨日小娘子去过承晖亭吗?我听人提起,说小娘子找我?”
  居上一怔,没想到那个姓凌的果真把话传到了,当即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当然面上还是神情自若的,笑着说:“那时正好路过承晖亭,一时看走了眼,把凌将军错认成给谏了。本想打个招呼的,不想闹了笑话……哎呀,这凌将军真是的,区区小事还特意转达给谏,真叫人难堪。”
  陆观楼听她把太子称作凌将军,心头打鼓,但碍于太子特意叮嘱过,不便告诉她实情,只好委婉地点拨:“凌将军是征战沙场的人,事事都比别人周全。小娘子心思单纯,若是结交他,还需更加留心谨慎。”
  啊,这样的悉心叮嘱,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吧!
  居上悄悄望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真挚望着自己,马上心头乱跳,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扭捏道:“给谏的话,我记下了。我和那位凌将军只是碰巧见过两回,并不打算结交。”
  陆观楼松了口气,喃喃说:“那就好。”
  那就好?这话听上去似乎别有深意,不会吧,难道陆三郎对她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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