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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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摊主叹口气,他跟查四爷是兄弟,这一位是查家的二爷,查家大姑娘不是跟舒家结亲,成了扶桑的嫂子嘛。
  因此绕来绕去的,查二爷也是跟老马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一些事情,查二爷不说,查四爷是个没脾气的软柿子,他心里憋不住话对老马说起来的,这南边很多人混进城里面来,为了就是做事接应,反正一切在下面操作的事情,他们都想方设法地做。
  日本人很反感也很忌讳,认为威胁很大,恨不得杀个干净,因此就抓人,包括之前扶桑给抓进去,还有其他人在后面也紧跟着抓进去了,但是不能杀,因为太多了。
  这里面一些人,也不是全听日本人的话儿的,什么东西到了这个土地上来,都得本土化,都得带有当地的特色,就是捞人。
  扶桑是反方向给宋旸谷送进去的,但是查二爷是真的想捞人的,他有些文弱,不急不慌地缓慢说着,“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着你,老马你也是个义士,你先前跟这一位二少爷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这么说吧,我差钱儿呢,我有两位朋友,进去了,那些人要钱你也知道,衙门张嘴无底洞,我就这个画棚子,现在的人,白送人家还嫌弃没地方挂着呢。”
  扶桑认真听着在一边儿,看查二爷比划出来一个数儿,接话儿问,“八十块——”
  查二爷真是个人才,很是点头,“加上您买画儿的十块钱,我这里还有十块钱,正好就一百块。”
  说完揣起来袖子,他是半解放的头,齐肩有些长了,给风吹得也有些凌乱,一缕白发在里面裹扎着,长袍也显得破旧,但是好歹还是个长袍儿。
  浑身上下确实是透出来穷酸跟没钱这两个字儿,但是他依旧体面着,宁愿给扶桑卖高价格儿宰客,他也不愿意问人家借钱,“我这人您是知道的,老马,我一辈子吃喝不愁,我还有画画的手艺,我跟老四不一样,老四会糊风筝,他最怕事儿最窝囊了,我还有血性儿,我白天在这里摆摊儿,晚上我去书馆茶馆儿里找主顾,我自己累点我也不愿意麻烦朋友们。”
  老马点头,“我的好二爷,您真是辛苦了,您总是这样义气,那两位朋友还好吗?”
  “好,就等着钱了。”他叹气。
  老马拿出来两块钱,他算过了,扶桑那画贱卖是八块钱,不是十块钱,这二爷算的还差两块呢,“您拿着,就当我尽尽心,给你好歹还能救人,给别人了指不定捐出去到哪儿去了,先前军队来一波儿咱们捐一波儿,等着打仗的时候,人都跑不见了,没有一个人能打。”
  查二爷听着这话也感动,他胡须不是很长,半截头发儿塞到耳朵后面去,微微佝偻着腰,拉着老马的手,“老马,我就知道,您就好比那关公仗义,比宋江还是及时雨呢。”
  接过来塞到口袋里面去,看着扶桑,扶桑心领神会,掏出来八十块来,她对这个人非常地感兴趣,这人做事做人很矛盾很有意思,老马人老成精,既然能做朋友,大概人品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查二爷欢天喜地的,“哎呦,二位,我领情了,以后功德薄上,自有二位的名字,您们以后只管在家里享福吧,这外面的事儿啊,就交给我们这些人办,这世道给你们整治地利利索索一片光明的时候,你们再出来看看。”
  老马笑笑,扶桑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看看时间来不及了,扶桑没功夫去逛别的了,便去倒簸萁胡同,老马给那边送秋菜去,“这个查二爷,神神叨叨的,他一辈子不结婚没个孩子,对自己兄弟侄女儿都不亲,脾气古怪的很,原先还有家底儿,比查四爷败落的还快呢,他喜欢做什么就去一心一意地做,喜欢养鸽子,家里养几十个笼子,最后没钱养,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喂鸽子呢。”
  “哦,他真是什么都会,会画画儿会养鸽子,兴许也会养蛐蛐儿,真是个富贵闲人的模样儿,只是他为什么对外面的事情这样上心,跟这些人接触上了呢。”
  扶桑看不太懂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富贵闲人在做最危险的事情,既然是南边混进来要坏事儿的人,他怎么敢接触的,又费尽心思的搭救呢,兴许是文人的品格。
  老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只说怪,“脾气古怪的人大概都这样,认准了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心无二事儿专心致志地做,他这会儿大概对那些南边的时政上心,对政治很想参与施展一下。”
  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这一位查二爷穷的实在是没话说。
  扶桑仔细端详着这画儿,是真细致真仔细啊,这样的画工,要是以前主家得出多少钱才能当西席呢,如今倒是撂地摆摊去了,“从前就知道北平能人多,人人都有几把刷子,如今才算是见识了一二了。”
  板儿车才到倒簸萁胡同,老马就看见前面有个人。
  查四爷是累死累活来报信儿的,气喘吁吁地,“快,跟我走,亲家不大好,得了急病了。”
  扶桑吃了一惊,“谁不好?”
  “舒家老弟,你爸爸!”查四爷急得跺脚,原先扶然避开出城不久,他可怜女儿女婿,有胆小怕事儿,觉得城里面的日本人跟吃人的狼一样,战战兢兢地,索性就出城去了,一起跟着那边一起住。
  平时里伺候庄稼种种菜的,也算是安心了,舒家两位亲家帮着收拾地里,倒也饿不死,比在城里强,他卖风筝指不定能卖几个钱呢,如今也是自食其力了。
  可是没想到,昨儿夜里开始,舒充和就开始后背疼,疼得起不来,喘气儿也憋得慌,这早上起来城门才开,排着队入城,又赶过来,耽误到现在,这家里人还不一定有呢。
  你说多可怜,这人要死了,亲生的女儿不在身边,扶桑也想到了,她拽着扶美跟姑奶奶就上车去了,“快,马上走。”
  又喊着老马,老马已经把板儿车推进家里去了,“我这就找大夫去。”
  扶桑点头,“跟大夫说说情况,带些急救的药丸,我先走一步。”
  姑奶奶麻了爪一样儿的,一个劲地问,“怎么不好的?”
  查四爷也说不清楚啊,“大概是得了急病,请邻近的大夫来看了,不知道情况好不好,怕不好,赶紧让我来了。”
  人最将就的一个事情,不是你洗三满月的时候有多少人喝喜酒,这个都记不得,你临死不大好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孩子。
  几个孩子几份惦记,查四爷这人慌的六神无主,胡乱安慰人,“兴许没事儿,老话儿说了,这人咽气的时候啊,气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他有想见的人,总得见到了,死的才瞑目啊。”
  不然为什么一些老人,气若游丝地就是不咽气??x?,就硬撑着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不是不舍得这世界繁华,而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有相见一些没有见到的人,不然连个告别都没有,岂不是很仓促。
  姑奶奶一听,哭的更厉害了,“我就说让他别种地了,不听,打小就文弱的身子骨儿,好容易长大了谋个差事,去城门上看看大门就算了,他一辈子没有下过力气,家里劈柴挑水就是他的活儿,结果临老了,去伺候地里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他也不听。”
  这时候,最急的感情最深的,到底是她,抱着扶美的脑袋,俩人一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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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我在呢
  扶桑觉得时间怕来不及, 自己没走几步便下驴车,“你们先走,我去租车行看看, 兴许有车子呢, 咱们这样赶过去, 怕是来不及。”
  说完不等着人说话儿,自己撑着车子边缘就跳下去了, 给查四爷看的直瞪眼,“哎呦,姑奶奶, 您说,您家里这一位小二子, 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性儿呢,不是说先前都议亲的吗?”
  姑奶奶擤着鼻涕,“您快点儿吧, 我就要急死了。”
  她也不愿意说扶桑的婚事儿,眼看着就比别的孩子艰难些, 就奇怪了, 别人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差不多就好,到了扶桑这里, 就越看越觉得老大难,不是她要求高什么的, 是别人都觉得怎么搭配都不太好找。
  扶桑就急死了,但是她这个人呢, 不慌, 手不太麻, 遇到事情第一个想法,就是怎么解决,这是脑子里面自动出来的东西,机动灵活,在大街上往租车铺子走呢,她对这城里一切贵的东西都了解。
  掀开袍子越走越快,承恩开车呢,瞅着一眼,心里挺失落的,结果就倒车回去了,“哪儿去啊?”
  这是遇到事儿了,宋旸谷也看着她,这是俩人第一次对着她说话儿呢,“哭什么?”
  语气温和一点,是关心。
  语气生硬一点儿呢,跟现在这样,像是给你心上砸石头。
  扶桑擦擦脸,你大爷的,这时候你管我干什么,她现在一点不怕得罪这个人,因为知道这人脾气,先前肯定对自己觉得有亏欠,这时候肯定不会计较。
  但是看着这一辆车,她一下就心动了,“有空没有,送我一趟出城去,我爸爸不太好。”
  宋旸谷指着车门,“上来。”
  他新车刚到,这不是前段时间要结婚,二老爷高高兴兴地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英国的土地,进口的小轿车,什么都给儿子预备好了,这不都送过来了,结果宋旸谷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以至于二太太看他带着承恩见天的上街上去溜达,去兜风,都背地里跟人家说是他诓人的,就为了诓二老爷的礼物。
  宋旸谷跟扶桑并排坐着,他这人心肠不坏,关心道,“是什么问题,我有认识的大夫,拿帖子去请。”
  都是名医,家里有两位太太常年看病吃药的,除了价格贵没毛病,人病怏怏地,宋姨那样地也能养住。
  承恩一下就懂了,自己停车下来,“我去,二爷您带着人回去。”
  说完一转眼就跑了,地址在心里记住了,“我知道,就在安平庄子旁边儿,那年鼠疫,我们去过安平庄子。”
  宋旸谷也不多说什么,扶桑这才有心思哭的痛快,你说家里这一场一场丧事的,荣师傅先前没有了,现在又是舒充和,就像是时间节点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按照顺序,开始按部就班地没有任何办法地离开。
  你觉得无奈,可是这是每一个人的无奈,是世界的法则,你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愿不愿意,规则会摁着你的头接受,如果不接受,那跟这个世界就不相容,你会非常非常的刺挠难过。
  所以她哭,不仅仅是因为舒充和,有时候会想起来很多事情,想起来荣师傅哭一回,想起来自己早去世的大烟鬼爸爸也会哭,想起来舒充和这样一个和气老实温和的祁人,也难过。
  这会儿她想起来的全是好,全是舒充和的一点一滴的好,“那一年,我饿得要死了,我们马上就要饿得偷东西了,我想翻墙的,结果他给我一摞子烧饼,那么一摞子啊——”
  说到这里,想起来他的样子,那时候多年轻啊,她愿意回忆这些,一丝一毫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能再说下去了,太教人伤心了。
  宋旸谷这个车子,最新款的,造型就非常的漂亮,太阳底下都能闪光那种,他在街上没事的时候就会转一圈儿,今天刚好休息,一早上就起来了,扶桑才想起来问,“您街上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他速度很快,也会开车,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学的。
  扶桑擦擦眼泪,又拽过来他胸口的手帕,自己的不够擦了,一点不客气,自从她给他坑了一把,在她这里,宋旸谷的定位,就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而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人了。
  因为喜欢。
  仗着他有点喜欢。
  他这样的人,后来她仔细分析过了,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跟人家女的多说一句话的,一个眼神都欠。
  姑奶奶这才刚出城呢,哒哒哒的,结果就给扶桑追上来了,坐在车上一直到家门口儿,都没开口问宋旸谷跟扶桑怎么又搅和到一块儿呢。
  这庄子扶桑也只来过一次,大概是刚回来的时候,来探望过扶然。
  如今已经入初入冬月,乡下比城里要冷一些,伸手出来觉得寒津津的,查家大姑娘站在门口儿,看见姑奶奶下车眼泪就呱嗒呱嗒,没什么话儿,指了指里面。
  门是开着的,姑奶奶一进去,就看见正对门口的舒充和躺在草席上面,下面是秸秆扎好的棚子,连衣服都换好了。
  太太坐在旁边儿哭呢,“你们来了啊。”
  人进去,唧唧闹闹地就是一屋子的人,有邻居也在陪着,这要是人去了办丧事儿,得几十口子人才行呢,都希望好呢。
  可是吧,有时候得早点打算,这眼看着就是不行了,你就得体体面面办后事儿的,人昏迷状态,太太抱着扶美一边儿说,“应当是夜里就开始了,他也不说话儿,等着快起来的时候,我先穿的衣服,再喊他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脸色不好看,他也不说话儿。”
  舒充和这人,要么就是个老好人呢,他不惹事儿,老实本分,就是自己病了,大半夜的,他也不麻烦别人去了,就忍住了,先是后背疼,然后就是呼吸不上来,喘气儿不太顺畅,一身一身冷汗地出来,等着早上的时候,就说不太出来话儿了,人也没多说意识。
  旁边儿村医一直都在熬药呢,吃不进去了,“这得晚了,大概是心脏不太好,他这人憋着呢,要是早点儿说了,去医院了,兴许就好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伸手先去摸他的呼吸,试探不太出来,又去摸他的脉搏,手腕儿那个地方是摸不到了,然后就顺着胳膊往上,一只到胳膊肘子,才明显地摸到,“唉,稀松,不太行了。”
  就吊着一口气的,扶桑就急,她不避讳这些事情,扶美要摸人,太太就拉着她,姑奶奶也拉着扶美,就看扶桑一把拉住了舒充和的手,说实话,这跟个死人差不多了,“咱们马上送医院去行吗?”
  村医不好说什么,说了不救,人家怪你怎么办,打量着扶桑,知道这是家里二小子,看着像是个主事儿的,“这样情况,去了也很难救,但是不一定,有可能半路上的话,人就已经——”
  “你们自己想想,想想看看。”
  太太就不同意出去了,这最讲究的事情,人到这一步,就不是抢救不抢救的问题了,“咱们不去了,孩子啊,人这个年纪了,就是死也是死在家里的。”
  如果在路上就去了,或者在医院里面去了,西医的大夫都擅长开刀做手术,太太跟舒充和一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扶桑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前来来往往地乡亲们奔忙着,有生火的,有在灶台上帮忙儿的,还有纸扎金银元宝地放在舒充和的周围。
  她起身出去,宋旸谷站在磨盘的旁边儿,斜靠着半坐,一下就看到扶桑出来了,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还没走啊,谢谢你了,有事儿你去忙吧。”又看向承恩手里的药,他也是刚到的,屋子里老马请的大夫也到了,意思也是跟之前差不多,有时候咱们自己的大夫,是治不了急病的。
  急病这个东西,突兀地去了,像是太太说的那句话,人少受一点儿罪吧。
  扶然空荡荡地一只袖子,他不太好在这里,这俩人的事情他知道一点儿,“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吃午饭再走吧。”
  承恩??x?一溜烟地跟在他后面,他是最会把自己融入环境的人,在哪里也打成一片,掐着一头蒜蹲在厨房门口儿,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在蒜臼子里,顺手还往灶台里面烧钗,热水开了又装在壶里。
  查家大姑娘切菜呢,这时候虽然不能玩笑,但是还是纳闷儿,“您比个小媳妇儿还能干呢。”
  承恩把那一盆白菜芯子倒进大锅里面,一会儿蒜汁调和进去,又放进去一把子生鸡蛋,这样子鸡蛋拌白菜。
  但凡这种时候,吃的是不如喜事儿的,承恩小声问,“今晚能不能熬过去?”
  查家大姑娘摇摇头,“我早上的时候请人去打算盘了,说要是今儿早上发病,能熬过去,要是昨天夜里发病的,大概就是下午了,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
  总是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说不明白,道不清楚,但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就比如人去世的时间,能差不离地请人看一下。
  不用其余的手艺,一把算盘就可以了。
  承恩叹口气,“舒家正翁,好人啊!”
  到了这一步,人留下来的也许就是口碑了,人人提起来的时候,说句好人多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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