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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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瑛道:“去吧。”
  祝缨没有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将最后一页给沈瑛看了。
  沈瑛嘴里也苦了起来,心道:没有这四个字还罢了,有了这四个字,傻孩子心里怕是要一直记着这位婆婆了。
  祝缨收了信,去看花姐。
  花姐已然被救醒,倚在床头,看到祝缨来了,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三郎!娘她……”
  祝缨走到床前,将信纸还给了她,说:“你想怎么样?”
  花姐道:“我、我不知道,我想娘……”
  “你娘也想你!”沈瑛匆匆冲了进来,接了这一句,虽然祝缨知道花姐现在嘴里的“娘”还是于妙妙。
  花姐挣扎着起来:“舅舅。”
  沈瑛道:“快躺下!果然是母女连心,京里刚才的消息,你娘病倒了!就想见你!你就是她续命的药啊!”
  祝缨木木地将信纸递给了花姐,心道:沈瑛,你是真的厉害!
  沈瑛拍拍他的肩膀,说:“让她嫂子陪陪她,她们女人家好说话。”
  祝缨深吸一口气:“好。”
  这一天之后,祝缨越发的沉默了。启程之后早晚跟着金良习武,白天赶路、夜里读半夜的书。行进的时间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休息的时候也默默地向金良要求一间最偏僻的屋子。她真是太让人省心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竟不觉得有一丝辛苦,队伍里的人年纪几乎都比他大,提起他的时候很有一些人夸奖他:“年纪小,人十分聪明,偏偏还勤快得紧,很是好学上进。”
  张仙姑和祝大听了,心里得意,嘴上却说:“她还小,别夸她,给夸得翘尾巴了。哪里就很好了?她也还差得远呢!”
  祝缨也不管这些,别人当面夸她,她也不得意默默地听着。一切都显得很和谐。
  因为之前耽误了行程,后半段赶路很急,周游再没有功夫来找祝缨的麻烦,让祝缨清净了一些,张仙姑一颗心也放回了肚里——这些贵人,就是一时兴起罢了,错眼不见就撂开了。
  但是祝缨却让周游难过得紧,因为祝缨前前后后算是露了回小脸,钟宜都知道了,说了周游几句:“你看看,他出身卑微仍然努力向上,你呢?”
  恨得周游背地里骂她:“我就说这小子不是个好人!身上一股郑熹的臭味儿!”
  数日之后,京城在望,去核实消息的人也回来了——于妙妙确实是死了。朱丁旺一个全村都认为孤僻的人,披麻戴孝,端的是做足了孝子的礼仪,按照于妙妙的遗嘱,将她葬在了离丈夫、儿子颇远但是可以看到丈夫儿子的地方。
  祝缨在驿站央人买了些纸钱,跑到大路中央烧了,花姐翻了翻包袱,找了件花纹少的衣裳穿了,又剪了朵小小的白花戴在了鬓边。
  祝缨以为,此事至此也就算有了个定论,大家分道扬镳,等她安顿了下来,官司了结,只剩给郑熹还债的时候,就可以再与花姐联络了。
  不料离京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来——沈瑛的三姐,那位冯夫人,派人来接女儿女婿了!
  第37章 反悔
  冯夫人派了不少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婆子,两人带着车轿,到了驿站先找沈瑛。
  来人先拜沈瑛,又给陈萌磕头。沈瑛就笑着说:“把娘子们都请出来吧。”
  陈大娘子和花姐一同出来,沈瑛指她们两个说:“呐,这是陈家大娘子,也是亲戚,要认得。这个,就是你们家的小娘子啦!”
  一男一女抢上前哭着拜倒,男的自称吴安,婆子夫家姓李,花姐就叫她:“李大娘。”李大娘连说:“不敢,一个糟老婆子罢了。”
  说完就抱着花姐哭:“可算见到您啦!”花姐心中为于妙妙难过,但是见到母亲派来的人,也是心中酸楚,抱着她也哭了一场。
  吴安一直垂手站着,等她们哭得差不多了,对沈瑛道:“不知我们姑爷在哪里?夫人的话,要带女儿女婿一道回去的。我们先接了二位回去安置了,等您进宫复命出来,好设宴谢您把佳儿佳婿给找了回来。”
  花姐收了泪,心道:他们终于认了三郎了。
  她是个心里有数的女子,祝缨是她的丈夫,但是舅舅、表哥平日虽然也问过几回祝缨的事,却始终放任祝缨与郑熹的随从们在一处,这不是个认亲的样子。她心里也有无数的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只留意观察,就怕自己强硬了,反而害了祝缨。无论是乡下还是城中,姑娘死心塌地要跟个穷小子,爹娘把穷小子打死的事也不是没有的。去官府告“拐带良家妇女”,一告一个准。她舅舅这更妙,自己就是官儿,自己就能动手打死祝缨。
  花姐的盘算,是上京见了亲生母亲,好好跟亲生母亲讲。母亲,多么亲切的词,比舅舅、表哥又更亲近些。她要对母亲说,祝缨是个聪明又上进的男孩子,虽然现在贫穷些,但是又老实又肯干,什么都做得,也不计较别人的坏处,是个顶好的人。
  今天,花姐心头一块石头落地,露出了数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沈瑛也笑了:“这下好了,一家团圆。”陈大娘子道:“来,咱们去洗洗脸。”李大娘说:“老奴奉命,给小娘子和姑爷都带了衣裳来。”
  沈瑛道:“你们去梳洗打扮,三郎那里,有我呢。”
  李大娘等人拥着花姐去重新洗脸、妆扮,沈瑛这里,吴安恭敬地道:“郎君看,这样可还行?”原来,他是沈家的仆人,沈瑛也是他的旧主人,因冯夫人家破人亡、心腹仆人也流散殆尽,沈家旧仆倒还有一些,因而拨给了冯夫人做个帮手。
  沈瑛道:“很好。”
  陈萌很快想明了其中的关节:“舅舅!原来舅舅说的自有办法,是说的姨母?是了是了,岳母要女婿,咱们总不能拦着,沈家七郎更不能拦着了!妙啊!不过,舅舅看祝三,可做得咱家女婿么?”
  沈瑛道:“这一路你是看在眼里的。”
  陈萌想了一下:“是。所缺的是家世,不能多一有力外援。不过为人不错,倒也不必太在意家世了。年纪还小,用心读几年书再出仕,应当不错。”
  沈瑛想得很周到:“女婿外人,如果家世太好,自有父母宗族,难以与我们一心。这样无依无靠的,反而比贵胄公子更有益。”
  从来富贵人家选女婿,要么门当户对,要么出类拨萃。沈瑛想了一下,祝缨这一路展现的天赋与勤恳,不能说治经史成学问大家,做实事还是会非常可靠的。
  所以,就在几天前,沈瑛打定主意之后就快马给京中送信,向姐姐陈述利害,也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但是在带走祝缨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向郑熹解释。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放任祝缨和郑熹的人混在一起,猛然间要把他的人带走,还是要有个说法的。
  沈瑛道:“你们随我来!”
  …………
  走不多远就到了郑熹的住处,郑熹这里也是一片轻松,快到京了,人犯一个没逃掉、一个没病死。差事办得干净利落,除了回程的时候因为下雨耽误了一点时间,可以说是完美了!
  郑熹吩咐金良:“再检查一回,人犯务必齐整,咱们的人也要规规矩矩的。”
  “是。”
  “官司未结,祝缨现在不宜就入我府里,先让他们家在外面安顿下来。等案子一结,你就去把他带来见我。”
  “是。”
  郑熹又说:“陆超,将带回府的东西也归置好。”
  “是。”
  都妥了,郑熹想,等下跟沈瑛再合计一下面圣的事,这趟差使就算了了。接下来他就能接到大理寺的任命,到时候一纸文书将祝缨招入麾下,开始干!
  今年的秋决已经完了,到过年之前,将大理寺的风气变一变、先整顿个大模样出来。明年开春就开始清理积案,在积案中继续经营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就是他的势力范围了。大理寺管着诸多的刑狱,也是个积攒政绩的好地方。既能判冤决狱、除暴安良,又能成就自己,郑熹很满意。
  这趟收到的祝缨比他预计的还要好,意外之喜了属于。
  郑熹笑吟吟的。
  沈瑛苦兮兮地来找郑熹:“七郎,害!我……”
  “五郎请坐,怎么了?还有一天就到回城了,怎么倒为难起来了?”
  沈瑛这才面带愧色地说:“是家姐。”
  “怎么?”
  沈瑛道:“她的性情有些固执,说……必要见女儿女婿,我……真是羞见七郎。”
  郑熹的眼睛眯了一下,沈瑛这个姐姐他是知道的,冯、沈两家出事的时候郑熹已经记事儿了,沈瑛的三姐可真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她极重礼仪尊卑,讲究个等级分明。这不能说是坏事,但是过于注重讲究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也容易得罪人。
  所以郑熹之前对祝缨是花姐丈夫这件事并不很放在心上,有这位冯夫人在,论理她是应该看不上祝缨的。所以沈瑛、陈萌未邀祝缨同行,反而放任郑熹携带祝缨。郑熹也就默认沈冯放弃了祝缨,而祝缨也识趣还有点傲骨,并不去攀附。
  郑熹以为,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冯家不要这样的女婿而郑熹要这样的手下,皆大欢喜。早知道冯家要这样的女婿,他对祝缨就会有另外的打算了。
  郑熹平静地道:“五郎的意思,要带他回去了?”
  “是家姐,已经打发了人来了。吴安。”
  吴安上前跪下,道:“小人吴安,是我家夫人打发了来接小娘子和姑爷的。”
  郑熹一声轻笑,金良知道他这是生气了!金良自己也有点恼的,这一路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了!这甚至不是花心思的事儿,这不是耍人玩儿呢吗?你们姓沈的还有没有一点儿谱了?
  郑熹又是一声轻笑,对沈瑛道:“这个女婿,你们是打算认了?”
  “我亦无法。家姐一路坎坷,家母心疼她,家母发话,我能说什么?她说,家贫也没有什么,寒门贵子难得的是为人忠孝,她看中的是品性。此事真是对七郎不起。”
  郑熹道:“令姐也是个贞烈女子。”
  这位冯夫人不一般,家里落了难,她一把剪刀将脸从左往右斜拉了两道,再从右往左斜拉两道。二十年后再回京,郑熹陪同母亲见了冯夫人一面,就见那张脸上仿佛一张斜放的井田图,四道疤痕凸起将脸分成了九格,双眼、鼻子、嘴巴,一格一格安放在脸上,整张脸跟拼的似的。
  谁能不说她节烈、哪个不叹赞她的德行呢?
  她如果就要这个有孝行的女婿,郑熹都不得不算一算沈瑛从找到外甥女到现在的时间,以及往来送信所需的时间。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在路上连下雨带等修路,足够信使打三个来回了!如果用六百里加急,八个来回都有余!
  你们现在终于想起来说要女婿了?郑熹含笑不语。
  沈瑛苦笑道:“这下好了,我原本没有打算的,现在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要安排这么个外甥女婿。只好厚着脸皮来请教七郎,七郎原本打算怎么安排他的?”
  怎么安排的?当个小吏先?郑熹悠悠地说:“安排他先学点东西。”
  沈瑛道:“还是七郎想得周到。”
  郑熹心中对沈瑛很是不满,却也没有表露出来,祝缨确实关系到他的计划,但也没有重要到非她不可。记下沈瑛一笔,不代表现在就要如何。郑熹对沈瑛道:“五郎要人,恐怕要知会他父母一声呢。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参与。金良,去把人请来吧。”
  金良一脸严肃:“是!”
  …………——
  金良一路疾行,表情严肃得不得了,心里全是不满!沈瑛这干的叫什么事儿?金良心眼儿没有郑熹那么多,也知道这事儿不对头!郑熹这一路的心血白费,虽说心血不多吧,还真的上了点心的。还有祝缨,金良当她是半个徒弟来看的。
  沈瑛这就要把人给撬走?!忒不厚道了!
  他知道,对祝缨这样的出身来说,做冯家女婿比做郑熹的下属小吏强多了!祝缨是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天资又不错,春笋要冒尖儿,拦是拦不住的!如果沈瑛是个坦荡的好人,金良觉得他、甚至郑熹,也都是乐见祝缨有个好前途的。可沈瑛,能算是个好人吗?
  好人能干出眼下这件事儿来?
  我得劝劝他,至少提醒一下,也不枉相识一场。金良打好了腹稿,到了祝缨的门前。
  祝缨正在屋子里听张仙姑唠叨。
  这一路行来,也有在大的城镇落脚的时候,金良等人都说京城比这个还要大,还要好。张仙姑内心也是充满了期盼的,手上在收拾屋子铺床,口上不停的问祝缨:“老三,咱们到了京城,住在哪儿好呢?咱们的钱够不够使呢?我和你爹干什么营生好呢?要不货郎担子给我们?”
  祝缨道:“看郑钦差怎么安排呗,今晚我问问金大哥。”
  张仙姑又跟祝缨筹划起京城生活来:“得赁个房子吧?能赁两间就好了,一间屋住着不方便……”她说了一阵就住口了,因为金良来了。
  “哎哟,说人人到。”祝缨放下手里的被子,拿茶壶晃了晃。
  金良道:“别弄那个了!”
  祝缨道:“巧了,还没打水。”
  金良板着脸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张仙姑和祝大都听出他语气不对,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仙姑道:“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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