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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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一旦他们逃跑,童信和纪纲,是不能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认出皇帝,却假装害怕蒙古人,藉此去民间的反对力量处通风报信。
  任何万一,他们都担待不起。
  “我确实是蒙古人,让各位受惊了。”沉默的童信开口,一嘴流利的凤阳官话。
  而对面的士子,稍微镇定后,为首的冲童信努努嘴,轻声说道:“诸位放宽心,泉州自前朝市舶司起,多有蒙古人。这次来咱们来松江府,不也见了许多蒙古后裔?诸位莫非忘了,最近乃是雅集的日子,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雇佣点剽悍蒙古护卫不算稀奇事。”
  为首之人这话说的,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反正三个同伴是信了。
  众人恍然,顿时释然。
  是啊,眼前之人是一名护卫,只是负责保护主人而已,自然不用害怕了。
  他们纷纷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
  “既然是护卫,便没事了。”
  “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走吧走吧!”
  几名读书人议论完,各自向前去了,只不过驾着驴的速度多少有些狂飙的意味。
  纪纲等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骂,果然是一帮读书读傻了的,这么快就被糊弄住了。
  他们收拾好心思,继续前进。
  待学子们消失在视线镜头,童信则是仰头吹了个口哨,天上的一只海东青闻声展翅而去。
  “陛下,臣怕这帮人是伪装的,要不要”纪纲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用。”
  朱棣慢悠悠地骑着骡子,在他们前后左右,忠义卫的三千骑以百户为一组,散落在周围,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朱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沿途一直观察着江南的风土人情。
  “这些农人耕地,为何不用水牛?”
  朱棣又一次停下了骡子,看着不远处梯田上劳作的农人,发出了疑问。
  只见身上裹着一层泥,看起来膘肥体壮的青色水牛,正懒散地卧在田垄边晒太阳。
  而农人们却全家老少齐上阵,都高高地弯起腰,躬起脊背,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于齐膝深的水田里劳作着。
  那青牛悠闲地“牟”了一声,就仿佛它才是大爷一般。
  金幼孜却一时语塞。
  “你也不知道?”朱棣有些奇怪,“还是说他们家的牛病了?”
  “回陛下的话,江西多山地,因此多梯田,跟江南苏松嘉湖这种大片的平整水田还不太一样.”
  金幼孜勉力解释,随后在朱棣的目视下,揣了点铜钱,步行前往水田里问话。
  朱棣看着金幼孜撩起长袍下摆,顺着垄头,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避开农作物,沿着田埂走了进去。
  金幼孜跟农人交谈了片刻,便复又沿着田埂原路走了回来。
  顾不得脚上的泥泞,金幼孜对皇帝解释道:“不是他们不想用水牛,也不是水牛病了,而是这里面的庄稼委实长得深浅不一,靠牛弄得粗疏,就得人一个个地去弄。”
  朱棣点了点头。
  金幼孜打算骑上骡子继续前行,朱棣却忽然问道。
  “他们这里的赋税,实际缴纳的是多少?”
  金幼孜说道:“如今沿用的还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的诏令,大明的平均水平是每亩地半斗米,松江府大约是三斗米。”
  洪武二十六年统计,江南八府(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嘉兴、湖州、杭州,即今天的苏南和浙北)征收米麦合计686万石,占全国总税粮的23.3%。各府中又以苏州为最,苏州一府交纳的税粮将近全国的十分之一。
  对江南产粮区的高税制,既有皇权的因素,也有现实的财政需求。
  但无论如何,这个理论数值,都还是地主和农民能负担的。
  “他们跟你说的,也是三斗米?”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而这次,大约也就走了两里地,朱棣又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远处为水田引水灌溉的水渠上,漂浮着一个木盆,木盆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莫不是谁家浣纱女的盆不甚飘走了?”金幼孜揣测道。
  “不是。”
  童信眯着眼睛盯了一下,肯定地说道:“里面裹着一个婴儿。”
  “去捞上来。”朱棣干脆说道。
  童信点点头,用鞭子抽打胯下的黑骡,待到水渠边都不待停稳便漂亮地飞身下马,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水渠边缘,长臂轻轻一捞,便把那顺着水渠缓缓飘下的木盆拽了过来。
  待童信捧着木盆回来时,朱棣等人方才看见,是个顶可爱的小女娃。
  第102章 弃婴 宗族 土豪
  木盆里躺着的小女娃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张,露出粉嫩的小舌头,鼻孔一开一合的,仿佛随时会有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
  只是此刻,小女娃脸色苍白,显然自打出生,就没吃过东西。
  朱棣皱起眉头,让旁边人把小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朱棣吩咐道:“纪纲,带着去后面的兵站,在民夫的营里寻个妇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给这孩子喂奶,照顾好她。”
  “臣遵旨!”纪纲在马上抱拳领命,随后带着小娃娃向后面的辅兵队伍回转。
  “怎么回事?”朱棣的眉头越皱越紧,“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弃婴吗?”
  金幼孜无奈道:“或许因为是个女娃娃,家里觉得养起来赔钱亦或者是家里就想要个男丁传宗接代。”
  朱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变得有些沉默起来,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无情打脸了。
  童信的海东青惊起了林间正在觅食的秃鹫,顺着腐臭的肉味,众人在一处郊外乱葬岗中,发现了十几个被埋在一起的弃婴。
  有男有女,九个男,五个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彻底不解了起来:“若是说家里需要男丁壮劳力耕田或是别的,怎么男的弃婴反倒比女的还要多?”
  金幼孜也彻底无言以对,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个硕儒,被聘为临江府学训导。金守正为人严毅刚方,学问渊博,学子翕然归之,尊称其为“雪崖先生”。
  金幼孜从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进士聂铉(曾任国子监助教、庐陵教谕)门下,学习儒家经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对农村的了解,仅限于他极小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农事呢?更遑论眼下的弃婴问题了。
  成年后,金幼孜更是靠着学问一路青云,极少再关注民间普通农人的生活了。
  “微臣惭愧,实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没事。”
  对于眼前乱葬岗里的景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铁石心肠也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适。
  让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这些江南民间的真实景象,不仅跟记忆里不一样,跟大臣们的奏报里不一样,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样。
  在北地,民众的生活比江南应该是更加穷困的。
  可即便是冒着被杀头反而风险举家迁徙,也很少见到有人会把刚出生的婴儿遗弃,更别说男婴了。
  封侯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里丁口多,真养不起半大小子,送去从军便是了。
  所以,江南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规模的弃婴呢?
  一个答案渐渐在朱棣的心头浮现。
  因为百姓养不起。
  这不是一句废话,真正重要的是养不起背后的原因。
  按正常来说,江南的农人哪怕交着天下最高那一档的赋税,一家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就因为江南的水田亩产量最高,独一档的那种。
  否则帝国的决策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全国田地的亩产量一样高,江南就翻好几倍缴税呢?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地区,农人也开始弃婴了呢?
  朱棣还没有思考明白,思绪就被突兀打断了。
  “别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头,却见刚刚路上相逢的几个士子,正骑着驴狼狈赶了回来,气喘吁吁。
  金幼孜此时是扮作队伍的主人,理所当然地操着江西口音扬声来问。
  “你们怎地这般慌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往前走?”
  还是为首的那名士子,此时有些欲哭无泪地说道:“我听同窗好友说,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军烧了!那些官军见人就杀,快跑吧!”
  朱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率重兵扫清江南是他做出的决策,朱棣也当然清楚手下这群丘八什么德行,但出发前已经三令五申,后勤补给均由五军都督府统筹的辅兵、民夫来运送,各支部队都带了帐篷炊具等物品,不许以任何借口扰民,否则实行连坐,军法绝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兵卒昏了头,杀人或者抢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在村里作乱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兵卒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军官冒着脑袋和前途还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险,去干这种事?
  更何况,最为吊诡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亲卫部队忠义卫啊!
  童信也冲他摇了摇头,示意忠义卫绝不可能干出这种没逼格的事情。
  忠义卫别说是军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饷银来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卫的低级军官,谁会闲的没事去在村里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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