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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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种精神独立,也体现在文化上,虽然日本从华夏学习了儒家文化、汉传佛教文化,但却有一种孤立的自尊,虽然处于华夏的文化影响中,但却从未真正臣服过华夏.一旦有超过华夏的强者影响它,那么它将毫不犹豫地切割掉从华夏学习到的文化,向新的强者学习它的文化,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日本的自强的一方面。”
  “所以刚才说的自卑和自强听起来挺拧巴的。”李景隆感叹道。
  “对,就是拧巴,而这种拧巴,还会继续体现出来。”
  “这种体现,就是第二点和第三点,或者说,集体意识催生出的羞耻文化。”
  “我用两种事物称之为,菊与刀。”
  两人不太理解,姜星火缓缓说道。
  “第二点,集体。”姜星火说,“同样是因为自然灾害频繁的地理环境,日本认识到了个体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为了生存下去,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长期以来普通的日本民众都过着集体生活,奉行集体利益至上的集体主义原则,这种集体主义,按照日本的俗语便是,一朵菊花很难显现自身的美,但当很多菊花同时绽放的时候,便是灿烂而美好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点,生死。”
  姜星火顺着话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日本受到了华夏的儒家和汉传佛教的影响,因此日本极为重视礼义廉耻,有着比华夏儒家更加深厚的‘耻辱文化’,甚至需要人剖腹以明。但同时,他们又对待自己和敌人极为残忍,残忍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不害怕敌人的死亡,也不害怕自己的死亡。”
  “日本与华夏,对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星火看着从新歪脖子树上落下的树叶,说道:“华夏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则举重若轻,把鬼神、生死之类玄幽的问题,转移到现世的人生价值上。”
  “但日本却并不避讳死亡,自从唐朝的樱花传入日本,日本就喜欢瞬间绽放转眼又凋落的樱花,这与他们的生死观是一样的,认为死亡是生命瞬间绽放的闪光。”
  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如果按照华夏文化的标准来看的话,有一句很经典的俗语可以形容。
  好死不如赖活着。
  “日本之所以对死亡要有一个诗意的淡化,刚才说到朝鲜的时候也说过,原因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季风气候导致了农耕种植的收益不稳定、夏秋两季频发的风暴导致捕鱼业的风险性、还有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都导致了日本的意外死亡概率大,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而在这种地理条件下,很容易造成日本人敏感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因为它们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安全感衍生出了刚才讲的第二点,也就是强烈的集体意识,同时也由于对他人看法和自身名誉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扭曲的自尊心。”
  “在我们华夏的普遍观点来看,自杀有的时候是懦夫的表现,而日本则认为自杀体现了武士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迎接死亡的大无畏勇气,能够使得蒙受耻辱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与超脱这里便是因为,日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腹中,因此以刀剖腹自杀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释放与升华。”
  确实,别说是自杀了,就是明明有机会翻盘却不跑路的项羽,不是一样被人写诗,来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而韩信的“胯下之辱”,更是传为美谈,极少有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去嘲笑韩信没有逞一夫之勇。若是韩信当时一怒杀人或者自杀,哪还有后世大汉兵仙的故事?
  华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一般是不会选择自杀的。
  而日本人的自杀,却明显是基于某种习俗。
  这种自杀,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必要的。
  “如果它们在公开场合遭受了别人的侮辱、嘲笑、批评,就会觉得遭受了极大的耻辱,而洗刷这种耻辱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把嘲笑当做源动力不断地完善自我,另一种是轻视或欺辱它人,而以刀剖腹则是轻视自己的最高表现。”
  李景隆有些呆滞,合着,日本以刀剖腹是羞愧导致的啊,那要天天嘲笑日本人,日本人是不是就都以刀剖腹了?
  也不对,没准人家会提刀要求决斗。
  李景隆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去日本的时候,一定不要嘲笑日本人。
  毕竟,他还想活着回来呢,在人家的地盘做的太放肆,活着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
  对于李景隆来说,命是第一位的,荣华富贵是第二位的,脸皮才是第三位的。
  “没了?”
  朱高炽微微怔了怔。
  “可能没了吧。”朱棣揉了揉眉心,有些疑惑地说道,“今天讲的虽然很不错,但是朕总感觉.”
  “不尽兴。”朱高炽感同身受。
  “对,就是不尽兴。”
  朱棣大约回想起了那种被‘王朝周期律’、‘摊役入亩’、‘白银宝钞’等等理论反复震撼的感觉,就是少了点那种感觉。
  奇怪,难道朕对这种感觉上瘾了?
  朱棣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而他身边的顾成则是若有所思,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要全面调整大明的战略,由陆地逐渐转向海洋,那么听课得到的这些信息还是很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同时,‘世界岛战争’的这套理论,也大大地启发了顾成,这位老将军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目光只局限于大明周边,似乎确实有些狭隘了。
  跟这三人不同,道衍则是微微摇头。
  道衍非常笃定,姜圣不会只分析这些表面的,或者只有一点深度的东西。
  既然姜圣敢讲,那就一定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新理论。
  果然,姜星火没有辜负这位信徒的期待。
  树下,姜星火少歇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刚才我们讲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我要说的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国家形成,决定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正是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听到这句话,道衍白眉一挑。
  民族国家?
  这恐怕才是姜圣真正要讲的东西吧!
  来了,展开了这么长的地图,这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前面的,都是序章。
  ——————
  尽管每个心灵原本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就像一把崭新的刀,但如果不经常磨砺就会生锈。正如他们所说,这种身上的锈与刀上的锈一样都是坏东西。
  因此,人必须对刀和本性都给予同样的关注,时常磨砺。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闪亮,只需重新打磨。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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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女真
  “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李景隆细细咂摸着这句话,但依旧不得其解。
  姜星火:“哪个字不理解?”
  “民族和国家都理解,民族国家不理解。”李景隆坦承说道。
  “好像不对。”朱高煦看了看李景隆,“俺怎么感觉重要的不是民族国家,是精神特质。”
  李景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理由是什么?”
  “你想啊,人要是没有了精气神,那不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嘛,你到底是行尸还是走肉,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用最朴实的话语,揭示出了最直白的真理。
  “.”
  李景隆道:“那就没事儿了,姜郎怎么说?”
  “确实本来想先说民族国家的。”姜星火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但是国家的精神特质,也的的确确是先决条件。”
  “可是姜先生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由于地理环境产生的华夏的精神特质了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那是地理条件的决定的不假,但那只是一部分。”姜星火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由无数的、生活在历史时空里的人所塑造的华夏精神特质。”
  “还是不能理解,这很重要吗?”
  李景隆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信念的人,在他眼里,除了自身和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故此,什么精神不精神的,都是骗人的。
  “很重要。”
  姜星火郑重道:“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历史的角落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祖辈,为何会诞生,为何会建立这个文明,为什么能创造出这种伟大的文化,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次的灾难而受挫。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但是,如果精神可以在这一代人继续延续下去,他们将会逐渐发现自己和祖先曾经存在的意义,并且越来越强烈。”
  “那不就是祭拜祖宗吗?”朱高煦问道。
  “不一样。”
  姜星火道:“那是传统的宗法制,它也确实能让后人铭记、追忆祖宗,并影响人的行动,使之受到激励。”
  “但我指的,是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
  “哦!懂了懂了。”朱高煦恍然大悟,“俺看来这就好比把天下所有的姓氏宗族都当成一个来看待,这个总的精神特质。”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每个人的思维,都是由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引导的,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便是我们的精神源泉;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人们接触的新事物、新理念多了,对于过去某些理念的兴趣和追求就会消失,精神特质也会被淡忘,乃至慢慢变化。”
  “当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在后人心中变得微乎其微,甚至不值一提,那么祖先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会彻底消散,我们的精神世界会陷入混沌,整个精神世界就会崩塌,最终消亡。”
  “真的会如此吗?”李景隆习惯性地质疑了一下。
  “当然会吧。”朱高煦说道。
  见两人正在争论之中,姜星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数百年前,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国,灭了欺压它们的辽国,随后,从性质上讲算是反抗压迫战争而壮大的金国,野心开始滋长,看向了南方的中原,发动了侵略战争。”
  “太原被围成孤城,北宋派出救援的西军二十万覆灭,金军两次南下,发生了靖康之耻,北宋的皇帝和后妃、宫女,全都被掳掠到了北方,受尽欺辱。”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岳飞崛起于行伍之中,主镇荆襄,数次出师北伐,最后一次更是击败金国由金兀朮率领的东路军主力,马上就要收复旧都,实现宗泽三呼渡河的遗愿。”
  “但因完颜构和秦桧这对君臣的阻挠,十二道金牌发到了岳家军十余位统制官的手里,岳飞被迫撤军,随后冤死风波亭,成了千古遗恨。”
  姜星火到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伱们现在觉得,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民族这个概念,两人并不难理解,建立明朝的汉人是一个民族,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是另一个民族。
  便如韩侂胄开禧北伐时,请名士李壁撰写的那篇振奋人心的出师檄文中所说一样——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这些东西,都是天经地义般刻在他们的心里的。
  而他们既然都是汉人,都曾认知到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进行残害,又怎么可能会不为之愤怒?
  这种愤怒,使得他们从骨子里就对元朝那些作为统治者的蒙古人感到厌恶和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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