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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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船队自东南溯水而上,都是千料大船,船吃水不浅,观其所扬旗帜,乃公用官船。这是自南唐出使而还的陶谷与王溥一行,从这沉沉地压排着河水的船队可知,使唐之旅收获不小。
  将入盛夏,天气已渐炎热,船上的随员、兵卒、船夫等众,衣裳早早地便单薄起来,卖苦力者更是汗流浃背。头船上,陶谷与王溥同样也穿着轻便的夏衫,站在船舷边,凭舷远眺,袖袍迎风而动,很有一番名士风范。
  “江南虽则风景宜人,但老夫,还是更喜欢北地风光啊!至少,不如南边那等湿热,让人不适。”陶谷扶舷而立,观运河之景递次而去,很是感慨。
  陶谷是邠州人,关中块地方,要多干有多干,陶谷的感慨,倒也是临其境而有所发。当然,嘴里这般说着,面态之间犹带着少许荡漾之意,似乎还徜徉在金陵的美好回忆之中。
  江南女子,清雅如水,秦淮河上,青楼楚馆,他可偷摸地享受了一番,回味无穷。出使江南,陶谷明显是放飞自我了,远没有在汉廷之时的“谨慎”、“谦卑”,当然,他的谨慎与谦卑,一向只对天子刘承祐。
  随行为副使,有此番共事的经历,王溥对陶谷很是瞧不上,心中甚是鄙夷。只觉此人,虚有文名,而品德低下,傲慢而寡礼,好利而贪色,不知洁身自好……
  此次出使金陵,举止实属道貌岸然,若非南唐君臣无意多生是非,只怕将大国使节的气度脸面给丢个彻底,贻笑大方。
  但陶谷,俨然不自知,甚至于洋洋得意。
  虽然心中鄙夷,但王溥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随意地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附和道:“陶公所言甚是!自古以来,江南之地,卑湿水热,我北方将士,不习南土,日后若动兵,还需注意。倘若虑备不及,恐遭重挫。即便是淮南,与北方气候,亦有些差异,回朝之后,还需尽告陛下……”
  陶谷只是想和王溥聊聊风情,以解行船之烦闷,谁料一句感慨,竟引得这后生如此郑重其事的一番军政论道,不禁有些郁闷。
  瞥着王溥那一本正经的表现,陶谷心生不悦,只觉这小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再思及在金陵期间,王溥以其智略大出风头,又想到在东京之时便深受天子宠信……
  狭窄的心胸使得陶谷很难受,各种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齐物言谈之间,尽是为国为君,难怪如此受到陛下的赏识。”
  陶谷的阴阳怪气,对王溥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见其朝着北方,拱手遥拜,认真地说:“既食君禄,受陛下信重,在下不才,自当竭诚以报。”
  “呵呵……”陶谷又笑了笑,眼神闪了几下,微微眯起,随口道:“此次使唐,得以谈和,既探得其虚实,又满载而归。想来,回京之后,陛下定有赏拔。齐物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啊!”
  话是好话,可是陶谷的语气,并不那么地友善,换个其他人,比如王朴,以其烈性,估计会直接甩他一脸色,甚至直言斥骂。
  不过王溥嘛,虽然眉宇间也透着不愉,但仍然保持着风度:“为国效力,但求有功,又何需对陛下的赏拔心心而念之?”
  王溥此言落,陶谷不怎么好看了,目光是斜着瞟向王溥的,哼唧两声,拂袖而去。
  王溥则没有管陶谷,话不投机,他不只有风度,还有年轻气盛。
  望着运河之中,给船队让行的清淤舟船,王溥心中有数。对朝廷治河疏浚的执行力看高了一层,也感受到了刘承祐的决心。
  抚着船舷,身体随着船只的行进而晃动,感受着大船艰难北行,王溥反倒踏实。船上所载,乃唐主李璟表示的议和诚意,粮三万石,钱两万缗。
  比起最初的狮子大开口,自然算不得什么了,即便是这点钱粮,还是陶谷与王溥,说干了嘴,磨破了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方才使南唐方面松口。
  如今的南唐,正处其“极盛”时期,立国以来,疆域最广,人口最大多,财税最富。并不是那么好讹诈的,也就是唐主李璟“大气”,再加上王溥巧妙地利用了南唐的党争,方获其利。
  总得来讲,此次使唐谈判议和,还是比较顺利的,两方之间议和的意愿都比较充足。至于为什么会拖了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陶谷与王溥有刻意拖延,逗留于金陵的意思。
  他们身负刘承祐的使命,刺探南唐情报,才是最重要的。知己知彼这句话,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
  在南唐的这一个半月中,对其军事,旁敲侧击粗察之;对其民事,直窥其貌;对其政事,探听的情况可就太乐观了……
  至于坚持讹要的这些钱粮,只不过是点添头罢了,当然这点添头,足以让并不富裕的汉廷君臣,感到欣喜。
  盯着被破开的汴河水浪,反射着太阳光线的波光有些耀眼,王溥双目清明,一副头脑清醒的模样,认真地回忆着此番使唐的经过与收获,对南唐的了解,脑中已然组织着语言,如何向刘承祐汇报,又有什么建议……
  第167章 先震后蝗
  东京这边,大汉皇帝刘承祐正与朝堂诸公着恼着,缘由很简单,天公不作美。
  河北又闹灾了,地震。此次地震,波及范围很广,幽、定、沧、贝、深、冀为主灾区,恒青邢洺亦受影响,诸州官民,人虽然没死多少,但财产损失无算。
  似乎有那么句谚语,大旱之后必有大震,但于大汉而言,这灾害的频率也实在有些频繁。旱灾,蝗灾,地震,还基本集中在河北……
  自立国以来,河北诸州中能自足者,也就恒、青寥寥数州罢了,并且仅是勉强的程度。
  似沧、贝、深、冀这样在两年间有所恢复者,还能流着泪舔舔伤口,但是似幽州、定州这样的地方,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定州,义武军节度,大汉边陲之地,周遭虽为恒州、幽州等重地,又为边防要塞,外可凭太行之险对抗契丹,内则扼成德、卢龙之咽喉。
  如此要地,却如山南西道的金州(今陕西安康)一般,几如遗弃之地,平日里不管不问的,任由匪性十足的节度使孙方简折腾。然其地户不过万,地偏民疲,此番震灾,也忍不住主动向朝廷上表,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调拨钱粮。
  幽州自不必说来,兵灾不断,就没太平过,治下生产就一直没恢复到正常水平过,其内军、政、民矛盾尖锐,人口不断流失,比起两年前,幽燕之地的汉民已经不足当初的一半。就这样的情况,还需养近两万步骑,御防契丹,时刻准备应变。
  燕王赵匡赞,在幽州地界,虽然没有其父赵延寿的威望,但也还是颇有能力的一个人,施放了许多安民政策,协调治下矛盾,勉强维持着他“幽州共主”的地位。可以说,赵匡赞在幽州面临的情况,比起刘承祐初继位时,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不,地震一起,赵匡赞又很习惯性地向朝廷“打报告”,要钱要粮,且直接狮子大开口,要麦、粟各五万石,为朝廷断然拒绝,经过商议之后,忍着滴血的疼,削减着自东京调拨一部分钱粮北上支援,至于削减额度,一半。
  讨要钱粮,拒绝,商议,削减输送……这大概是一年多以来,幽州方向与朝廷之间的交流方式。
  至于定州方面,朝廷就没那么大方了,下诏,若定州百姓家园堕毁,稼苗夷坏,可南下恒州就食。
  至于其他州县,朝廷只有严令敦促诸州,各救其灾,各安其民了。
  地震的影响仍在,远未消去,兖州、郓州、齐州接连上报,州内有蝝生,诸州虽未报旱,气候却也颇为干燥,蝗灾又来了。
  未几,邺都高行周报,博州睹蝝生弥亘数里,一夕并化为蝶飞去。朝廷赶紧下令,命诸州做好扑蝗灭蝗的准备,冬麦已然成熟,正值夏收之际,可不能再似去岁那边,粮食减产过分。刘承祐想将高行周自邺都调回东京,已经想了半年了,又作罢。
  初期的大汉王朝,真的是多灾多难。
  即便国事再艰难,得知使唐的陶谷与王溥归来,刘承祐还是快速地暂时把注意力从灾情上转移开,投向他心心所念的南唐情况上。
  为表重视,刘承祐命舅父宣徽使李业亲自出城去迎,同时,在其还朝之后,便于崇政殿中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此次使唐,历时近两月,辛苦二位了!”刘承祐先接见了陶、王二人,赐茶赐座,勉慰道。
  “为陛下尽忠,为大汉效命,那是臣等的荣幸,岂敢言苦?”在刘承祐面前,陶谷又恢复了他的恭顺与严敬,大发舔功。
  听此言,王溥不禁瞥了眼陶谷,见其人那一脸谦卑的样态,那般的迥然,那般自然,那般令人惊讶,就仿似会变脸一般,装都装不出来。
  “此次使唐,仰赖陛下之威严,大汉之强盛,臣二人方得以不负陛下嘱托,成功与唐主议和,另得南唐觐献粮三万石,钱两万缗……”陶谷眉开眼笑而又目露殷切地望着刘承祐,献宝似的。
  大致的情况,早由二者提前具书报与东京。
  “却也不少了!”不过,刘承祐一张嘴,穷鬼的属性立时便暴露出来了,面容像一朵花骨朵,微微张展,一扬手:
  “幽定诸州大震,缺钱少粮,朕正自头疼。这些钱粮,正可北输,那赵匡赞,除了向朝廷要钱粮,真是什么也不会了……”
  刘承祐嘴里随意地抱怨着,不过语气,更像种调侃。
  “河北大震?”王溥神情有些严肃,问道。
  “是!去年旱灾,又起蝗祸,今岁入夏,又来震灾,兖郓等地,蝗又起!”刘承祐是一幅苦中作乐的表情,道:“这上天,都不欲让朕与大汉好好消停一段时间啊。此番震灾,东京好不容易存有点闲资,又消耗掉了……”
  “陛下仅当此乃上天对大汉的考验,陛下尝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大抵如是吧。”陶谷向刘承祐劝慰道,还拿刘承祐的“名言”来举例。
  刘承祐的反应,倒没有多少尴尬处,很是大气地说道:“从来人祸大于天灾,区区震害,岂能动摇朕的心志?”
  “陛下豪情激越,臣实钦佩!”陶谷躬身一礼。
  摆摆手,刘承祐对陶谷的恭维基本免疫,不过嘴角还是微微抽了一下。
  “金陵一行感觉如何?”刘承祐问。
  “臣等乃中原大国使节,彼国偏据一域,岂敢无礼。那唐主亲宴臣等,召南唐大臣作陪,言谈之间,对我朝颇为畏敬……”陶谷答道。
  刘承祐不由看向陶谷,心中起疑,直觉其言,言过其实。
  面上不动声色,刘承祐转向王溥,又问:“那唐主李璟如何?”
  面对刘承祐此问,王溥不假思索,说道:“唐主样貌端正,为人儒和,颇具雅仪,喜好词赋,文才甚佳,非凡俗之流,可称大家!”
  “好!能得王卿如此评价,确是不凡!”刘承祐闻言乐了:“在此道上,朕恐怕是拍马也难望其尾啊!”
  陶谷显然明白刘承祐在乐什么,躬身一礼,媚言道:“诗词文章,终究小道。于治国统兵之道上,唐主不及陛下万一。于此大争之世,唐主文弱如此,非其国臣民之福!”
  “然于大汉而言,确是再好不过的福音了!”王溥也作礼,附和道。
  “看起来,二卿金陵一行,确实有所收获啊!”刘承祐笑容一敛,语气恢复平淡。
  “官家,大臣们都到齐了!”内侍张德钧禀报道。
  “走!”刘承祐率先起身,朝崇政殿正殿而去,嘴里说着:“将你们使唐所观所感,对诸公分享一番!”
  第168章 陶谷眼中的伪唐
  此次御前会议,参与的人数并不算多,仅杨邠、王章、冯道、郭威、王峻、魏仁浦、范质、王朴,再加上回朝的陶谷与王溥。
  共计十个人,从这十臣的姓名便可知,此次殿议规格很高,不论官职大小,地位尊卑,这些人都是在刘承祐眼中有资格接触到大汉核心战略的大臣,能在南征事务上建言献策,率先垂范的人。
  哪怕如今的刘承祐对杨邠已经不满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仍旧没有刻意将之忽略,不管怎么样,至少表面上,杨邠仍旧就是大汉的首辅。君臣之仪,上下尊卑这种东西,正是刘承祐想要重新塑立的。
  另外,直接统兵的将领,没有一人得以在座,包括殿前司与侍卫司的头头尚洪迁与白文珂。南征江北,还属大汉的机密,在此事务上,禁军的将领们,只需做好他们统兵的本职工作,并且在天子的意志下做些南征作战的准备。
  待刘承祐携陶、王二臣至,免众臣礼,落座,崇政殿的大门被内侍们合力推动着缓缓合上,化殿议为密议,为此次御前会议凭添几分神秘感。
  陶谷毕竟为正使,不管如何,都应由他禀报,只见他起身,作态端正地施礼一圈,道:“陛下,诸公!”
  “臣等此番南下,盘桓金陵近两月,奉王命,细细见闻其国事。以臣所观,伪唐实为国朝大敌,万不可以其偏处东南,民弱兵孱,而有所小视。”
  在刘承祐与一干朝堂大佬的注视下,陶谷感觉精神尤其振奋,胡须微颤,娓娓道来:“南唐肇基三十余载,传于今主李璟,根基已固,人心归附……”
  陶谷刚说完一句话,殿中一人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唐先主李昪建立伪唐之时,乃前晋天福二年(937年),至今不过十三载,何来的三十余年?”
  王峻挺身直腰,正坐于殿中,表情生硬,心情似乎不佳,缘由,大概可以从其座位次序看出,座位优先于他的人太多了。
  以陶谷的心胸,面对枢密副使如此不给面子的质问,心情也不妙,但考虑到王峻的权力地位,暂时得罪不起,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陶谷面上倒是平静得很,心中甚至有所鄙视。在陶谷看来,而今占据大汉朝堂高位的似杨邠、王章、郭威、王峻这样的人,多见识短浅,目光鄙陋。
  甚至对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预料。朝王峻一笑,陶谷淡定道:“王枢密所言不错,然,世人多只看到伪唐立国十三载,却少有注意到,在南国以徐代杨,以齐替吴之前,自徐温起,其父子两代,耗费了二十载的时间,攫得杨吴权力,怀柔旧臣,培植党羽,邀买民心,方才有李昪顺水推舟一般变家为国,而上下安之如饴。”
  “是故,南唐虽得国于天福二年,然其肇业之基,却是在徐温与父子两代相吴之时,万不可以其王朝之日短,而疏忽大意!”
  陶谷嘴里,一会儿李昪,一会儿徐温,一会儿齐国,一会儿杨吴,又是父子,又是伪唐……很有种卖弄的嫌疑,王峻对于南唐的历史,也是粗晓罢了,大概也听懂了,一时间有些懵,无力反驳。
  看了面上苦大仇深的王峻一眼,刘承祐示意陶谷:“陶卿继续。”
  “是!”恭敬地朝刘承祐一礼,陶谷继续悠悠道来:
  “臣并非恭维,伪唐先主李昪,实属一时豪杰。其前后秉执江淮军政二十余载,苦心经营,行息兵安民之政,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商贾,和睦友邻。兴科举,广建书院,育化子民,大力招徕士人,使文道大兴于江南。中原衣冠南渡,无不往投而效顺。”
  “如此耕耘,方使得伪唐国力,冠绝南方割据诸国。江南物产丰富,其粮、盐、制茶、绸布、造纸,百工兴旺,民食有其粮,耕有其地,居有其屋……”
  “李璟俨然不如其父,然其继位以来,政随其父,四年前发兵灭闵,得其泰半之地,并得以三面包围其宿敌吴越。如今伪唐据有淮南、江东、江左、闵地计三十五州,得其民,五百余万,不下于大汉,得军十数万,或更胜于中原。”
  “故,伪唐于大汉,实乃大敌,不可不察也!”
  陶谷言罢,殿中静了好一会儿,在场诸公,皆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不见刘承祐发话,杨邠眼神微瞟,语气不可捉摸地说道:“陶舍人去一趟金陵的收获,不会就是对伪唐一通吹捧赞誉吧!思之,实令老夫齿冷!”
  王峻陶谷都不愿得罪,面对杨邠讥讽,陶谷更不敢轻易招惹了,还是在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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