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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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爵位,这样的权势,就是倨傲如刘规,也不得不多给一份尊重,这份尊重,比对待刘继谦可要真实多了。
  听刘规这么说,刘继谦心里知道,这仍是这阉宦在端架子。他说的这些,刘继谦岂能不知,只不过,行宫的驻守及护卫从来是由大内军负责的,慕容承泰这个行营都部署,在政处置行营日常庶务,在军则主管山下及信阳所驻禁军,对于大内军并无直接管辖权,銮驾那里也不需要慕容承泰随时候命。
  心里的活动,刘继谦很少挂在脸上,因此对刘规所言,依旧是赔笑应和:“看来,下官只能另找机会,再向南安侯赔罪了!”
  南安侯当然是有理由对刘继谦与刘规产生恼怒情绪的,因为闯驾鸣冤以及后来揭发的泰康宫兴建弊政,慕容承德也受到了牵连,被老皇帝叫去,痛骂了一顿。
  慕容承泰多少有些委屈,但被骂了也没法还嘴,因为两件事都和他扯得上关系,闯驾就不说,他是行营都部署,而泰康宫的修建,他还当了近一年的监工,虽然并不太管具体事务。
  于是,在老皇帝那里吃了挂落,慕容承泰一腔怒气,无处可发,只能针对其他人,二刘是首当其冲,若不是他们瞎搞胡来,怎会牵扯到他。尤其是刘规,据说,他当初做这个监工,还是替他去的。
  义阳楼内,人声鼎沸,喧嚣灌耳,不过酒楼给知州安排的雅间,自然是雅静的,隔音措施做得很到位。几杯酒酿下肚,这气氛立时便活跃起来了,二人关系本身就还算不错,今夜这顿酒,则更加拉进了。
  刘继谦把刘规伺候得,实在到位,斟茶倒酒夹菜,就差喂到嘴里,徐王都没得到他这般侍候,当然那是他没这个机会。而那股子亲切,刘继谦自己看了,估计都得泛恶心。
  刘规呢,在过去对他逢迎讨好的人,的确不少,但是那些公卿大臣不需要讨好他,一般人他又瞧不大上,总体比较下来,还是刘继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能够触及他宦官的虚荣,态度方面也确实好,让他感到从里到外的舒服。
  不过,近两三年,讨好刘规的人更多了,地位层次也在不断上升。这样的变化,嗅觉奇敏的刘规显然发现了。
  他也曾就此做个分析,最终得出一个让他自己都很意外的结论,或许原因在于,官家不如过去英明了……
  能够理解的是,对于刘规这样的宦官来说,他们想要有所发挥,想要得到那些外臣的“尊重”乃至敬畏,在一个英明而强势的皇帝视线下,是很困难的。
  皇帝太英明,官僚们固然就不好蒙骗了,但他们这些奴仆,日子同样不会轻松。可以说,一直以来由那些权贵们所赞扬的皇帝的英明,是在保障权贵们利益前提下的,给他们权,给他们利,皇帝则最好老实本分地垂拱而治,这就是最值得歌功颂德的英明行为了。
  抛开这个前提去谈英明,大抵也是自我安慰,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老皇帝的做法都是背离这一点的,他鞭策,监视,压制,过分的时候,他所有的臣子都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有趣的是,也恰恰是近些年,不管京畿内外上下有多少纷扰,有人少摩拳擦掌地要搞出些事,但在朝廷上层,那些高层权贵,却是相安无事,各享太平。
  大伙都有默契,态度都是保守的,都谨慎地陪着老皇帝,不管他要折腾什么,只要不像过去那般折腾到他们身上,动不动板子打下,都能忍,都能等,等着属于老皇帝时代的彻底终结。
  而像刘规,堂堂少府监,却仍旧忍不住搞事,要闹出点动静,只因为他的层级还不够,同时,他也是最真诚地希望老皇帝能多活一些年头的人。
  刘规本身是有一定能力与素质的,他也并不想做一个奸宦,因此,在他看来,并不需要老皇帝太昏聩,只要不那么地英明就好,如今的状态就正好,有点私欲,对自己也足够宠幸。
  就目前而言,刘规最大的野心,只是成为一个权宦,成为内廷继内侍行首、皇城司之外的第三极,并且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王继恩、喦脱还在时,没法比,但张彬、胡德,是什么臭鱼烂虾?而有少府作为依托,再加老皇帝的信任,刘规在最近两年的权势是如日中升。
  不过,刘规也有他的忧虑,那就是少府监不比内侍监、皇城司,这并不是宦官的传统势力范围,在他之前,每一任可都是外臣,不管皇亲,还是近臣,都是外臣。
  少府这些年在刘规的经营下,独立性是进一步加强,除了皇帝,谁都可以不鸟,从来只有少府干预外朝事,而无外朝插手少府的情况。
  而刘规近来收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朝廷有一些人,正在筹谋,要把他从少府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换一个“贤臣”。
  对此,刘规自然是嗤之以鼻,那些不当人子,简直不知所谓,少府是他们那些外臣能染指的吗?官家能相信外臣?
  不过,冒出这样的风声,刘规自觉还是自己工作没做好,对外朝的影响力太低。同时,又何尝不担心,一旦闹起来,老皇帝会迫于压力换马。毕竟,他在外臣眼中特殊,但在内廷、在宦官群体中,就显得普通,皇帝从不缺奴仆。
  因此,抵达申州后闹出的这些事,刘规可紧张着,他也生怕那些不开眼的人,在此事上攻讦他。所幸,老皇帝从一开始,在他身上的态度就非常明确,到刘继谦的事情定下,则彻底放心。
  然而,即便如此,思之依旧后怕,政治上的危险,往往就出现在这些不经意的地方,让人猝不及防。而二刘喝到一起,则是一起后怕,谈及此事,就没有不感慨的。
  一斤酒,两个人下肚之后,郎情妾意的,已经开始称兄道弟起来。刘规比刘继谦要大个几岁,于是刘继谦称之为兄,刘规则回之以弟。
  毋庸置疑,在二刘的交往上,刘规是占主导地位的。刘继谦有求于他的地方要多得多,有些事情,是徐王不能做、不愿做,而刘规能做、并做成,这是所处权位带来的。
  而刘规对刘继谦,至少目前,是无所求的,因此并不值得多少看重,要是换作徐王嫡子也就罢了,但他只是个养子。
  但另一方面,经此一事,刘规对刘继谦的未来,又有些看到。养子也好,有头脑、有能力,背景是可靠的,还有强大的执行力,未来可期。
  酒意已上脸,听着刘继谦醉眼朦胧,反复在那里说着恭维道谢的话,却时不时地试探着泰康宫与申州政之事,刘规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
  于是,头一次自斟自饮,然后伸手勾过其肩,凑到他耳边,道:“贤弟,难得你我如此投缘,今夜既然说到这里,接下来一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间屋,我可一概不认!”
  也不嫌其酒气,听得其言,刘继谦地眼神是瞬间一动,然后继续醉笑道:“兄长有何金玉良言,小弟洗耳恭听!”
  刘规的脸上露出一抹感慨之色,叹息道:“你看我这少府监,三品大员,勉强也算得上位高权重,得幸于官家信重,朝中说话也还有点用,那些公卿大臣就算心里对我瞧不上,但又有哪一个敢同我撕破面皮?
  手底下也管着一大堆事,尤其是官家的钱袋子,这可比计相要舒服很多,少府监以下,一大批人的前途富贵乃至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我手里,一言而决。
  在某些人眼里,我算是权势熏天了吧。然而,为兄心里清楚,权势再重,也只是官家一家奴,这一生,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贤弟你不一样!”
  刘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人看起来更醉了,但谈兴却更浓了。刘继谦也少有地,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饮着小酒,默默地倾听着这新认大哥的“肺腑之言”。
  “官家是极其讨厌臣子肆意揣测其用心的,但今夜,为兄便斗胆猜测一二……”刘规习惯性地朝圣驾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刘继谦:
  “你道你此番为何能涉险过关?依为兄看来,官家要维护颜面,固然是一方面,徐王殿下那边也有一些影响,但更重要的,还是贤弟你本身啊!
  为兄早就看出来了,贤弟你不是一般的勋贵子弟,胸有沟壑,志存高远,不贪利,不图名,一切努力,尽为圣上,为大局。
  做事挨点骂,实在无关痛痒,手段如何也另说,但是能做事,并做成事,这就是官家所欣赏的了。别人看你在申州声名狼藉,在为兄看来,却是一鸣惊人,否则,再过十年,朝里朝外又能有多少人知道你这个徐王之子?
  若无这层原因,贤弟这颗项上人头,怕也是很难保住的……”
  说着,刘规呕了一口酒气,差点把刘继谦呛晕,但他顾不得生理上的恶心,嘴上还谨慎地回应道:“兄长这番话,说得小弟脊背生寒,后怕不已啊!”
  见其反应,刘规笑笑,又闷了一杯酒,继续道:“所以,贤弟不必担忧,心中疑虑尽可打消,苏州尽可大大方方去上任。
  官家怒你是一方面,但欣赏你也是真的,当然,到了苏州,可不能再如申州这般了……
  如今的政局,正合你我这样臣子努力上进之时,贤弟要强过我,有朝一日,必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说不准,今后为兄还需仰仗你的帮衬……”
  说到这儿,刘规逐渐没声了,见状,却是醉了。刘继谦笑道:“多谢兄长指教,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小弟这心里也有底了……”
  推了推,叫了叫,刘规还是没反应,刘继谦则又吞了杯酒,方才醉醺醺朝外叫人备车,送刘规回宿处。
  亲自送行,一直到把刘规送上马车,刘继谦方才瘫坐在地,还不忘朝刘规的车夫、护卫交待注意事项。
  一直望着车驾渐行渐远,刘继谦方才重新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脸上酒意犹在,但思考的表情更多。而车驾内,刘规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明,同样若有所思。都是酒桌上的神仙,哪儿那么容易醉……
  相比之下,这顿酒,还是刘继谦的收获更多,酒喝了不少,事喝明白了,还同刘规勉强达成了一个政治同盟,即便这个同盟还比较脆弱,但对刘继谦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刘规今夜有句话说得再深刻无比,当下的政局,还真是他们这些人上进的时机。
  回到义阳楼,继续吃酒,在刘继谦还在回味刘规之言时,侍从来报,罗山县马青求见。对于马青,刘继谦自是恼怒不已的,毕竟王钦若就出自他手下。
  从马青赴信阳开始,前后就见了一面,还是怒斥,此时,事情虽已落地,但刘继谦心中的怒气并没有丝毫消散。
  有心拒见,但考虑到马青过去确实忠敬,对州衙的指示从不打折扣,确实是自己人,一个人喝酒,总归寂寞了些,便命人将之引进来。
  同一个房间,另一场酒,不过这第二场,便换成刘继谦端着架子,马青讨好恭维了。告罪求饶依旧是马青主要表达的事情,但刘继谦谈得多的,还是王钦若的情况。
  这两个赌徒之间,刘继谦算是彻底将王钦若记恨上了,毕竟底裤都被王钦若掀开了……最后,马青还是达成了他最终的目的,调离申州,并且得到刘继谦许诺,找机会将他调到苏州去。
  这马青,又何尝不聪明,高层的地方还望不到,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他却看出来了,申州官场经过一场大调整是必然的,至少,州县主官是肯定会调整的,他们身上的民怨,实在太重了!
  有这样的认识,马青如何能不采取主动,为自己的前途挣扎一把,而与其被动等待安排,不如抱紧刘继谦的大腿……
  第497章 重拾
  马青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紧跟着刘继谦调任,申州官场迎来了一场大调整,甚至带有一定的清洗目的。
  他猜得很准,申州一州三县的主官一个不漏,全都不可能继续留任,他猜错了的是,结局不是调离,而是杀头。
  信阳知县冯山、应山县令地吴昌林,连同数名州政官员,全部被带走、处死,先斩后审,再明告申州士民。当然,名义上却是以欺君擅权、贪污受贿、枉法害民治罪。
  这番处置,要向下层愚民表达的是,申州的弊政,士民的苦楚,都是这些贪暴的蛀虫从中上下其手,与泰康宫的兴建并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有,也是这群贪官污吏蒙蔽视听。
  总得来说,皇帝也是“受害者”,皇帝也很无辜,皇帝的光辉形象不容玷污。同时,皇帝也很愤怒,方才痛下杀手,拨乱反正,还申州士民一片澄净。
  至于这套鬼话能糊弄多少人,目的能达到几分,就不是老皇帝主要考虑的东西了。老皇帝深切地明白一个道理,下民易欺,欺了也容易安抚,相比之下,权贵官僚则更难对付。
  因此,申州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和风细雨般地过去,他必须得有所表示,就像他曾经反复做的那般,杀鸡儆猴。
  要是每个地方都像刘继谦在申州这种搞法,那大汉天下可经不住多少折腾,放过刘继谦甚至给他升官,已经算是开了个不好的头。
  于是,老皇帝只能用一些代表性弱一点的鸡去警告全天下的猴子,做此等事前,先权衡一下,自己是不是刘继谦,有没有那层关系,遇到的又是否是泰康宫这样的事件……
  事实上,若不是銮驾还在申州,申州的稳定繁荣关乎天子威严,老皇帝都想将申州上上下下清洗个一遍了。
  当然那样做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老皇帝当下可不缺人,随驾大臣中,有地方经验的一抓一大把,随便挑几个人,低职高配,权掌州县政,都能解决问题。
  只不过,老皇帝终究不想申州之行,搞得过于血雨腥风。
  而整个过程,最惊魂的,就要属原罗山知县马青,三个县官,砍了两个,独剩下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见机快,紧跟着刘继谦的脚步,因此,当调令下达,哪怕是贬到浙南处州当个县丞,他也是千恩万谢,叩拜不已。
  至少命保住了,就仍有希望,何况,在为官的“个人操守”上,马青也与刘继谦一般,不说没有,但很少为自己谋私,在这方面,他还是很干净的,不像其他二县,一屁股屎尿。
  随着风波乍起渐消,申州的局面也逐渐稳定下来,大量的资源持续涌入,信阳的繁荣还在蒸腾,老皇帝也可稍稍放下心,安安稳稳地待在泰康宫纳福乘凉……
  然而,经此波澜,哪里能坐得住!
  诚然,在对申州事的处置上,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处处透着一股迟暮、保守乃至昏聩,但南来的种种见闻,还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甚至刺痛了他那颗骄愎之心。
  老皇帝确实是懒惰了、松懈了,但终究不是一堕到底,在涉及到皇权、统治的问题上,他那高度的敏感性也只是蒙了些尘埃,并不意味着他彻底丧失了这份意识。
  回顾老皇帝这一生,称得上是波澜壮阔,但要说有多跌宕起伏,却不尽然。可以说,除早期几年的忧患与反复,后续的人生老皇帝都走得比较平稳,也没有经历太大的挫折。
  即便是乾祐、开宝两次大规模的北伐,都只是一次历史的狂飙,成与败,对大汉、对老皇帝的统治而言,都不致命。
  从开启他的统治,老皇帝就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获得了一系列世所公认的辉煌而伟大的胜利,他自己也曾沉浸其中,陶醉于自己的成就。
  用事实结果说话,老皇帝称得上是千古一帝。然而,抛开这些光环,去分析他这个人以及经历,或许还能得出另外一种结论。
  早年的英明神武,是为保住初生的北汉江山,保住刘家人的身家性命;青年的锐意进取、勤奋开拓,是为了一统江山,还天下太平;中年变得多疑猜忌,朝政国事上也有所怠误,但对于权力的掌控、统治的维护,那也是坚决彻底、目标明确;偏偏到了晚年……
  所谓时势造英雄,老皇帝这个英雄,恰恰就是实时造就,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是受上天垂青的。而在晚年,尤其是近几年的变化,最终或许只指向一点,他也是肉体凡胎,并未比他的“同行”们高级到哪里去。
  曾经的老皇帝,是时刻保持危机感,对于任何事都保持高度警惕,并且善于总结反思,再加符皇后的提醒、劝告,方才使那份英明长期保鲜。
  否则,按老皇帝近些年呈现出的尿性,开宝北伐成功后,估计就躺平了,也不会有那十年的黄金时代。
  等符后去世,老皇帝就再无人能“制衡”了,除了对权力依旧刻骨铭心、欲望不减,其他方面都有所松懈。原因是全方位的,目标缺失,思想滑坡了,身体也跟不上了。
  哪怕到如今,都很难说清,老皇帝的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发展到如今的程度。符后驾崩,只是表面上的转折点,而其心态的变化,或许可以追溯到更早。
  经过申州一事,老皇帝难得地,就这些事、这些人又进行了一番反思,也对自己做了些反省。远远达不到幡然醒悟的程度,但过程实在有些痛苦,内心甚是煎熬,老皇帝还是有些难以直面自我。
  另一方面则是,待在这奢华富丽的泰康宫内,又能反思出个什么道道来,即便有,也只不过是臆想罢了。
  于是,心里始终不安稳的老皇帝,忽然想起了王禹偁此前的询问?他有多久没有躬亲视事,体察民情,亲眼看看大汉的河山,见识大汉百姓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文涣、文济呢?”这一日,老皇帝突然问起。
  若是嵒脱,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怕是张口就来,旁的不说,老皇帝身边的大小事,他都拎得清楚。
  胡德就难了,他得先去查问一番,然后才能给出结果。不过,对于胡德的这种迟钝,老皇帝倒没有太大的意见,本本分分的,挺好。
  嵒脱就是太精明,太敏锐,导致私心太重,个人考虑太多,到最后连人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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