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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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经被皇帝手段整得有点胆寒的杨廷和,不确定皇帝直接拎着儿子质问还准备着什么样的后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慎已经含愤开口:“正如臣所说,毛尚书一心为君,欲明大礼而使天下安!”
  “天下安?”朱厚熜冷笑一声,“定国公,大行皇帝何人?”
  徐光祚内心万马奔腾:你可别提我了!是不是想裁撤勋臣啊?
  但他不能不答:“……孝庙皇帝嫡子。”
  “嫡子,继位之时独子!”朱厚熜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状元公,皇兄继统之名可还能再正一些?皇兄在位时,两度藩王作乱,多次流民举旗,可谓天下安否?”
  杨慎顿时哑口无言。
  “明大礼而使天下安,什么大礼有这样的作用?”朱厚熜冷笑道,“状元公,请教!”
  杨慎不是蠢蛋,他知道这个问题里的陷阱。
  使天下真正安定下来,那可不是夸夸其谈,天子已经将之引向了实际的后果。
  若他侃侃而谈,下一句会是什么,杨慎不敢想象。
  这个时候喊状元公,那讽刺之意已溢于言表。
  见儿子没开口,杨廷和松了一口气。
  挟天子之威营造的沉默之中,朱厚熜脸色冷漠起来:“礼?什么是礼?上下有序!礼明的是秩序,靠的是钱!营造规制,出行仪仗,衣着用料,哪一样不是靠钱撑住体面?要维护礼制,就必须有钱,这钱维持的是遵循这礼的诸位、身处这礼制上位中一生之荣华富贵!”
  石破惊天,众人无不骇然看着他。
  “现在非要让朕继嗣,这是什么礼?朕继嗣了,诸多人物一应旧序,尊荣无损。朕不继嗣,又可曾大动干戈?只要朕这个继承大统的藩王,登上如今享受着不同尊荣的上下位序中这最高之位后,能承担起维护这位序里其他人荣华富贵的责任,那不就行了?现在朕不继嗣,是谁人因此不安?百姓吗?”
  “这君臣位序中的大礼,与这大礼有关的利益,与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关心的是缸中米粮,是孩子身上的衣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关心这所谓大礼,因为这所谓大礼与他们无关!关心这大礼的是什么,是藩王,是百官!朕如今不想立刻办谁,就是暂不动尔等百官之尊荣,至于藩王的尊荣……”
  “这皇位,是朕求来的,抢来的吗?杨慎,回答朕!”
  杨廷和双目中露出恐惧,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赤裸裸?
  遗诏是杨廷和主导的,杨慎只能回答:“自然不是……但是陛下……”
  “安危是吧?隐患是吧?”朱厚熜傲然说道,“所以朕要于此时颁旨明朕法统,藩王若有异议,尽可站出来!百官若不效忠,尽可归隐!若藩王此时便反,结果便只是成,或者败!”
  “朕已先行赏赐诸王,又令诸王安居府内,以宗室一员为皇兄服丧二十七月。此举有违皇兄遗诏,但是出于藩王继统之新君敕令!藩王继统,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朕这敕令,过分吗?”
  事情说破了就很简单。
  过分吗?
  他妈的,很仁慈了好不好。
  藩王继统……靖难之役、景泰旧事是何等情势?天下人头滚滚!
  “若这样,藩王还要谋逆,是朕逼反的?”朱厚熜又看向徐光祚,“成则非一日之功,当此情势,藩王立时举事,会成吗,定国公?诸将,你们能讨而胜之否?”
  勋臣武将再憋屈,现在能说这话?
  定国公怯懦的内心已经被万马踏烂了,却只能代表勋臣武将大声回答:“陛下有命,诸军必讨而胜之!”
  西角门内外,一向没什么话语权的勋臣武将们齐声大吼:“必讨而胜之!”
  这些人汇聚在一起的铿锵声浪颇为浩荡,隐隐传到了左顺门那边。
  陆松嘴角微微翘起随后又收敛下来,轻蔑的眼神看向毛澄。
  “昏君……昏君……”毛澄只能喃喃地这样说着。
  第55章 圣明?他真的是昏君呐!
  武臣齐声高呼言战,这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会中的景象。
  但眼下没有一个文臣对此有所谓文武之别的担忧,因为说的是天子的皇位稳不稳!
  朱厚熜此时的心情比之前激动多了,这不像之前那样是演的。
  废了这么大的劲要亲自下场,不就是要利用好避免不了的议礼,刺激一下勋臣武将的野望吗?
  “若是将来再反,有乱不能平,那只能说是朝臣上下皆不用命。”朱厚熜听完这些表态,看向了文臣班列,“如今,诸王还没有反朕的,诸将忠心效命,他们对于朕继位大统,享受这大礼之中的位序尊荣没有异议。”
  “天下若真不安,要有人举事,还要有人附逆!眼下无人举事,这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却有人存心阻拦。”朱厚熜把话题扯回到百官,“朕这是为了立威吗?朕乃天子,需要对臣下立威方能继续商议国事,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忠心臣下,需要畏威才能忠君用事?”
  大帽子一顶继续扣下去之后,朱厚熜顿了顿。
  该收尾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朕自然知道。但是,朕要维护的是天下大礼,是要让天下仓廪实、衣食足!”
  “朕只关心这天下大礼,因为只有这天下大礼,决定了我大明天下百姓会不会揭竿而起,又或者因为困苦至极附逆某些狂妄之辈。这既是大明长治久安之计,也是平朕继统之后所谓天下不安之计!”
  “朕是不是昏君,不是由朕继嗣与否决定的,是由天下百姓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来决定的!”
  “朕设起居注官,朕说的每一句话,办的每一件事,朕都不怕被记下来。朕堂堂正正继位,光明正大行事!”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朕现在是君,不愿食朕之禄,为朕分忧的,尽可辞官归乡。要留下来的,就把心思都用在真正的国事上!”
  “今日之后,若再有人于这继位法统一事上始终纠缠,不顾其他国事,杀无赦!”
  “杨阁老,你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这番话铿锵地说完,所有人再没有了只停留在礼制文本上扯皮的余地。
  能来上朝的,会是傻子?
  天子继统不继嗣,损害的只有皇室宗亲中某些人的利益。
  臣子若是忠心事君,怕什么?该有的地位,该有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若还不满足,图的是什么?
  若说担忧将来天下的安稳与百姓福祉,那么天子已经对藩王恩威并施进行了约束,将来更准备高举为天下子民谋“仓廪实、衣食足”的大旗削弱反贼的根基,还不够吗?
  在这样的剖析下,杨廷和都为难不已。
  对礼的那种阐述,离经叛道、偏狭又露骨!礼的本质,又何止利益一点?
  但眼下,杨廷和抬头看着朱厚熜,眼里看的是他递过来的台阶。
  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杨廷和当然是心忧的,他之前只是不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
  现在,皇帝先问了忠不忠,又直言礼中之利。
  忠,才有利。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真正的大礼,才会有那份源源不断、荫及子孙万代的名与利。
  十五岁的他,今天真的不是胡来的。
  他哪里是真的在乎所谓名分?杨廷和已经隐约揣摩到了皇帝今天这般表现的目的所在。
  看了看心气被挑拨了一些的勋臣武将,杨廷和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臣早已心忧多年!陛下既知藩王继统之危,多年弊病再添新忧。讨而胜之乃是决心,陛下何以言必胜?仓廪实、衣食足,陛下何以致天下真正大治?”
  要踏上那个台阶,他还需要一个信号。
  朱厚熜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朕查账,就是要清楚我大明有多少家底能维持这天下大礼。至于如何致天下真正大治,正如阁老所愿,君臣一心,革弊图新!”
  “若奸佞尚存,一个个办下去;设内档司,朕能明百官才干品性;复设起居注,朕自警醒言行;明朕法统,群臣不得再有二心。朕这不是正在一件件办吗?这一些,哪一件不是持重之举,为长久计?”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都有了明确的态度:他其实很持重、计长久。
  总攻没有立刻击败王琼,内档司还是设在了司礼监,起居注官不用他争取,毛澄将要下狱议死罪,陛下要立赏罚分明的规矩。
  现在听皇帝剖明他的持重之心,还要告老还乡的话,主张复旧制、保守的杨廷和再不能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天子要承担被说成昏君的压力,首辅也要担得起重任。
  杨廷和捡起了帽子:“臣已请辞两次,请内档司记录在案。臣愿陛下始终为天下长久计,行持重周全之政,创富足知礼大明!”
  这是无可指摘的圣天子宏愿,这里没人敢像文彦博一样说什么非与百姓治天下。
  他走上了台阶,还确认了请辞的严肃性。
  “本该如此!”朱厚熜笑了起来,坦荡无比地点头,“朝会继续!大行皇帝上尊谥等四事这个议题,毛澄及礼部其余三个堂官不愿办,如今礼部尚书虚位以待,朕交待的事还是得有人办。刚才三问之前,还是有那么多人表达过一次、两次反对,朕就不为难你们了。既然如此,就由潜邸旧臣来办这件事吧。袁宗皋,你怕不怕悠悠青史?”
  新任的吏部左侍郎袁宗皋站了出来:“陛下奉遗诏继承大统,有澄清宇内、再造大明之志,悠悠青史怎么会没有公断呢?臣何惧之有!”
  他看着朱厚熜很激动。
  那天提醒的“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他怎么会想到天子以这种方式用出来呢?
  这成了他堵住杨廷和继续劝的武器!
  在忠或不忠的旗号前,再老的、再有功的、再拼命死谏的,那都没意义了。
  天子要的是忠臣!
  何况,还有一杆着眼百姓福祉的天下大礼大旗?
  今天袁宗皋一句话都不用说,陛下也不让他说。
  升任吏部左侍郎时,传旨的黄锦就带了陛下的口谕:“朝会时,朕自己来。”
  还没入阁的袁宗皋,陛下不愿意他在文臣中间将来难做。
  这关爱殷切之意,袁宗皋心里感动又敬佩。
  他哪能想到完全不需要君臣之间吵个没完,一个忠字,一段对大礼赤裸裸的剖析,就谁都不能再有二话了呢?
  对天下大礼的阐述,是给所有人的台阶。
  但陛下只能亲身下场这一次了,将来的朝堂,该是陛下忠臣为之冲锋陷阵了。
  天子只能在与他法统皇权有关的事情上亲身下场!
  朱厚熜终于了结了这件事:“那这件事就议完了,着袁宗皋升任礼部尚书,尽早将大行皇帝上尊谥等仪注逐一呈来。追尊先父、加封母亲二事,朕本就排在后面,只是先安排下去而已。但领不领旨意,则是根本问题。第二个议题,说说登基诏书中的裁撤冒滥官军一事吧。”
  从台阶上站起来的杨廷和振作着精神,刚要发表自己对裁撤冒滥官军的具体方略,就见陛下让黄锦把带着的盒子递了过去。
  朱厚熜打开盒子之后拿出一个册子:“经过初步估计,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冒滥之数约有十二万至十五万之间,每年可节约食粮约一百余万石。这个数字历经多年积累而成,朕这几日查账就是在筹办这件登基诏书之中已经应允之事。”
  随后就是作为会计的秀场时间,诸多的历年数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毫不滞涩。
  憋在原地的杨廷和只能瞪着越来越大的眼睛。
  他查账就只是为了查这件事吗?那可真是无话可说啊:真心是在为大明,是在筹备善政!
  还有这对过去数年间田赋钱粮开支用度的准确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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