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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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的争斗当然很关键,但争斗不能忘记了老百姓,江西还有三个县的百姓遭灾呢……至少要先救人。
  不一会儿,李东阳跟着刘瑾回来,在西暖阁里跪下,“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朱厚照看他的脸色已有倦意,这么个老头儿这么晚还如此辛勤,也的确不容易,“平身吧。这么晚了,李阁老还不回府吗?”
  李东阳回奏道:“臣年老日衰,思虑渐退、笔力渐弱,每遇一事所耗时间更长,如此便耽搁了下来。”
  “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不止一人在朕的耳边说,你们三人共事多年,配合默契,看来确实不假。你宁愿说自己年迈不堪,也不要显得刘阁老、谢阁老早退偷闲,他们两位有你,真是令朕羡慕。”
  皇帝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仔细想来其实很有玄机,那意思,你们三个结合得也太紧密了!
  李东阳是何等样人?
  不过他刚要说话,就见皇帝摆摆手,“好了,朕没有其他意思。你为国事操劳,两鬓连几根黑头发都要找不到了。老臣辛苦,朕不说那些寒心的话。”
  李东阳心中一软,“谢陛下体谅!”
  “江西的事,张总宪办不下来了,用人不力,这是朕的过失。李阁老,你马上草拟圣旨,命少府令顾佐就近购买粮食,送往江西赈灾。”
  “陛下仁义之君,臣代江西百姓谢陛下再造之恩!”李东阳没想到这么晚找他来是这么一件事,皇帝虽然有些地方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想象中的模样,但有了这番为民之心,他还能坏到哪里去?
  “臣斗胆建议,朝廷给顾少府的旨意,是不是要写明拨给多少银两?”
  这样的话免得下面人做事心里嘀咕,比如说你叫我干活,到底是让我花三十万、还是五十万,花多了怎么办?会不会怪我。
  “让他先赈灾,随后将所用银两报上来。”
  “如此一来,便是先赈后奏了?”
  “有何不妥?”
  “并未有什么不妥。不过需要言明,此为朝廷给江西特设,其余各省仍遵循先奏后赈。这样更稳妥些。”
  年轻自然有闯劲,不过老臣更有经验。
  李东阳听出来皇帝没明白,就解释说:“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赈贷,然后具奏。永乐年间,也是‘先赈而后奏闻可也’,而后洪熙、宣德年间皆是先赈后奏。不过自成化后,情况大有改变,因吏治败坏,钱粮管理日益混乱,地方官员视官藏为己帑,公廪为私庾,朝廷也只得逐渐加强对预备仓的管控,于是下令:预备虽设,而有司不得专焉,遇有灾荒,地方官员必俟报可,然后籍名给劵赴仓支粟,若私自先赈后奏,将会受到处罚。”
  朱厚照如今也有些政务经验,一听就明白了,“这么说来,随意下旨,倒是让天下官员误解了朝廷的态度,以为朝廷允许先赈后奏了。这样的话,就算是还有粮食的预备仓很快也会空掉。”
  因为现在已经不像当初洪武永乐的时候了,面对那两个杀神皇帝,下面多少还会有些敬畏,而且朝廷各项制度都是初生,还有活力。现在要是开个小口,估计马上官员就将那些粮食其生吞活剥了。
  “陛下所言不错。”
  “那便照李阁老所奏吧,不过也不要加什么特设了,否则的话,江西是特设,为何山东、河南不能特设?倒不如分阶段拨款,先准许顾佐支取二十万两白银,如果不足,让他和左都御史张敷华联名上奏,到时内阁与朕再行拨银。”
  李东阳微微愣神,他倒是没想到竟然说服了皇帝,按照他的性格,碰上这些弊端,很容易就会发火。
  “臣,谨遵圣旨。”
  “对了,李阁老,关于南直隶无粮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东阳奏称:“南直隶的苏松地区是江南富庶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应陷入无粮之境地。臣以为,应当清查钱粮去处,惩处涉及有司及其官员。”
  朱厚照倒笑了,“以往都是朕手段激烈,这次怎么朕还没说话,李阁老先动了火气?”
  “天下有公道,朝廷有法度。有违公道法度而不惩处,自古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朕,这次想放过南直隶。”
  李东阳心中大惊,“陛下,不欲处理?”
  “若说想不想,那肯定是想。但是却不能,如果南直隶因预备仓之事而掀起大案,那么大明剩余各个省份,又当如何?”这事儿朱厚照用屁股想都知道,“想来地方的各级官员一定会争先恐后的筹集粮食填满预备仓。如此一来,市场上的粮食需求大涨,粮价必然也跟着大涨,我大明万兆生民,有多少受得了粮价上涨的?”
  李东阳微微的点头,的确是这样。
  朱厚照叹气说:“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官员筹粮必定不会按规矩办事,还算有些良心的就低价购买,丧尽天良的干脆就强征民粮,如此一来,预备仓是填满了,但百姓却穷了。搞不好刚搬进去就又得拿出来赈济灾民,这不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吗?朕不瞒你,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了解详情,不过朕只是想证实地方的实际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
  李东阳想到刘健的话,看来他们都误会了皇帝,皇帝自有思量,且不是他们能够揣度的。
  这位老臣此刻是心服了,所以行了个正式的叩拜大礼,“大明能有陛下一般的明君,实是大明之福,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话真都听腻了,李阁老便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所做的无非就是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会说的人多,会做的人少。陛下年方十五,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大明又出一圣君矣!”
  朱厚照沉吟了一番,“那么那个国策呢?李阁老又如何看?”
  “陛下是指复套?”
  “不错。”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新君登基,朝中人人仰望,乞盼陛下能够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以数年之功励精图治,如此天下大治,万民称颂。但陛下甫一登基,便用兵西北,如今更欲将复套定为国策。臣斗胆,这不是给人以穷兵黩武之感吗?”
  “李阁老,慎言!”边上,刘瑾听了都害怕。
  但朱厚照转头撇了他一眼,“李阁老是稳重之人,不是狂悖之徒。一两句真话,朕听得了,大明也听得了,何需你多言?”
  刘瑾心中大骇,“奴婢万死,陛下恕罪!”
  看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李东阳心中有一种自我羞愧般的欣喜,他不想这样,但他确实这样。大明几代皇帝重用宦官,导致内臣横行。
  至弘治正德,连续两代帝王皆有意限制宦官的胡作非为,如此明君,他怎么能想刘健那样,就此离去呢?
  “李阁老,朕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且听听如何?”
  “臣惶恐,请陛下示下!”
  “朕便不说鞑靼与大明的形势以及边患日趋严重之势。你们都关心钱粮,那么朕就谈钱粮。朝廷沿着北方长城,养兵百万,耗资多少,李阁老算过这笔账没有?太祖皇帝说养兵百万,不费一钱,可朕做不到。若能复套,则朝廷可得良田百万亩,那里的田没有被宗室、勋贵和各级官员所侵占,朕不必大开杀戒,养兵之粮便有了出处。且朝廷还能在此练得精兵,养得骏马,并将鞑靼人的驱赶至阴山之北,如此关中无忧,安全了,也才能专心事生产,这又是多少钱粮?”
  “陛下所言也是正理,臣只担心,复套所耗惊人,万一再不成,那我大明立时便天下大乱了。”
  “那么清查军屯,大明会不会乱?”
  安化王之乱,就是这么来的。
  李东阳难以回话,但他听出来这些话的确算皇帝的肺腑之言。
  “臣只愿陛下勿要心急,若能徐徐图之,则为上佳。再者,也可不必定为国策,引人过分瞩目。”
  这个朱厚照不赞同,没贴标语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了。
  “朝廷未来几年最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人知晓呢?不要说官员,朕还想大明的百姓也人人知晓才好。官员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知道方向;百姓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能够理解。”
  李东阳感受到了皇帝有一种坚决,
  有些地方可以让步,比如南直隶;有些地方则一步不让。玩政治,得有这个心思才行,四处出击只会鸡飞狗跳。
  这几日对李东阳来说也不容易,朝堂的形势、他所处的位置、他对以后的打算……一切都很矛盾。但其实有些决定该下了,错过这个机会便不会有下次。
  一身红袍是位极人臣的标志,老人家已白发苍苍,但他心志未枯,“陛下立志复套,身为人臣自当追随!”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忽悠谁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忽悠皇帝。
  “如此,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李东阳想,怕是西北的风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命随年欲尽
  到了弘治十八年三月中旬,皇帝除去孝服多日,天气有了暖意,丧礼、出兵这些特殊事项搞得人心浮动之后,朝堂终于渐至回归正常。
  现在人人在想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话。内阁和皇帝之间的权利缝隙已经清晰可见,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往哪里去的问题。
  复套是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首先提出来,而后军机处讨论,之后内阁知晓,及至朝廷九卿也都渐有耳闻。
  但复套的争议极大,甚至于关乎到刘阁老的去留。
  我们这个民族还讲究一些象征性的东西,譬如说所谓的三年规划是当今圣上首次提出,首次提出的第一条国策就是向外扩张、就是增强军事力量,这一点在以文官为主的朝堂上肯定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朱厚照也有想过要不要缓一缓,毕竟他登基也就不到两月,但仔细想来,观念上的东西其实和时间长短无关,似复套这种决策,换到什么时候也会有反对的声音的。
  至于说朝堂上的力量,他已经不小了。
  而反对他的那些老头儿,基本上还是在认可他这个皇帝的基础上反对这件事情本身,只要他坚持的很,应当不至于引发朝堂的动荡,尽管余波还是会有。
  就怕……
  朱厚照扶着白玉栏杆,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了,大行皇帝刚刚驾崩,那就更要老实一点。
  于是只得待在这么一座皇城里,所要肩负的则是整片天下。
  尽管已经住了七八年,但这个地方还是会让他有历史的厚重感,他必须要对历史负责,有时候睡梦中都是大汉雄风的热血画面。
  “……大用应该已经去了浙江,刘瑾,浙江的王琼你觉得怎么样?”皇帝像是在远眺时,随口问起的一句。
  刘瑾心思微微转动,“奴婢就是记得老天官当年说过王德华实务干练,是为能臣,别的倒也不了解。”
  王琼这个人的确是有能力的,虽然说品行不够高洁,喜欢结交内臣。所以朱厚照也没有追究他太深。实话说,这年头从勋贵到官员,没多少不贪财行贿的,都杀掉,他这个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
  “朕知道了。那个新来的尤址呢?他怎么样?”
  皇帝指的是从山东镇守太监调入司礼监的那人。
  多年前他和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有过渊源,再早是没有交集的,不过当时尤址在山东特别“懂事”,屁股摆得正,知道自己的根在宫里,这一点很重要。
  如今新皇登基,他便入司礼监,按照常理自然是更加忠心于皇帝。
  但那也只是常理,一切都还是要看看再说。
  刘瑾听到这个名字,则有一丝阴霾萦绕心头,“尤公公……新来,还算是个守规矩的人。”
  “什么时候,朕见他一见。”
  见他?
  皇帝说完就走,但是刘瑾的心始终疑惑。因为当今圣上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或者说,在特定的轻松、欢快氛围里他会胡乱讲,但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个目的性强、说话有其用意的主。
  现在忽然对着他讲出这番话,想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很直接的表示。因为刘瑾自认不是笨人,皇帝更不是,皇帝完全知道讲了那一番话自己心中的这些思虑,但还是要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而没直接讲,就是给他一条路。
  刘瑾心里狂打鼓,文官说的伴君如伴虎,他真得好好学学了。
  “丰熙……”皇帝回过去了侍从室,“拿笔来。”
  刘瑾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朱厚照不理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封信,送给王德华,你们也都可以看看。”
  多年练字,皇帝写字还算刚健有力,一撇一捺之间也见笔锋:见天地,知敬畏,所以谦卑;见众生,懂怜悯,所以宽容;见自己,明归途,所以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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