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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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娘、芝儿和茂儿齐齐笑了起来。
  芝儿那时才六岁,不太记事,九岁的茂儿却记得分明。
  群玉则完全想不起来这段记忆,她只记得自己一睁眼就待在许家屋子里,爹、娘、茂儿和芝儿围在她身边,管她叫“群玉”。
  至于六岁之前的事情,更没有一点印象,仿佛那几年的岁月,并不存在于她的生命里。
  群玉素来心大,以前从未在意此事。今日却忽有所想,也许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令她失去记忆,忘记真身,从此像人类一般长大。
  她喜欢当人,喜欢吃人类的食物,不喜欢当妖怪,不喜欢被人避之如蛇蝎。可是妖怪就是妖怪,即使失去记忆和法力,总有一天会暴露。
  那一天在四年前降临。十二岁的她独自去镇上游玩,回家时被一登徒子尾随上了山。
  那人欲在山野间对她行不轨之事,群玉奋力反抗,惊惧之下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她虽使尽全力,却未料到激起灵力爆发,在一瞬之间,竟生生吞吃掉了那登徒子的半副躯壳。
  热血如骤雨喷溅到群玉脸上,人体巨大的断口缭着诡异的黑烟,血肉模糊,白骨碎裂,肝肠迤逦,未被吞吃的头颅张嘴惨叫却无法发声,群玉吓得失魂摔倒,边哭边手脚并用地逃跑,没跑多远便撞见了前来寻她的家人。
  他们僵站在原地,望着满脸鲜血宛若野鬼的她,眼中尽是恐惧,颤抖着不敢靠近。
  群玉最终没被遗弃,可她自由自在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
  丰安山西面。
  陆恒穿过一片密密层层的槐树林,循着狂风灌出的方位,来到一片陡山崖上。
  峭壁之下是无尽幽黑,滚落山崖的石块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听不到落地声响,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又或者,直接消解在了空气中。
  陆恒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斜指地面,剑气扫过的地方浮现一道银线,冷白的寒霜向两侧漫开,很快便冻结了周围一大片草地。
  这是剑气外溢的现象。陆恒作为剑的主人,本可以压制它的所有法力,此时却感到力不从心。
  他隐隐察觉,这座山底下,有什么东西正不断刺激着他的剑,且其拥有的力量远远超过他,才让他和此剑之间坚固的剑魂誓约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压制。
  这一切的起因,便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踏足此山,并拔出了剑?
  陆恒忽然想起那个生有一双幽黑眼眸的美貌少女。天象异变时,剑恰好握在她手上。
  是巧合罢。
  那个姑娘,行事虽有些荒唐,但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天真浪漫的山野少女。
  愈近山崖,狂风嘶吼愈戾,雷雨霹雳愈骇。
  气象虽诡怪,所幸陆恒并未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妖魔邪祟之气。
  他紧绷的神经因此放松了些,执剑的手微微垂下,试探性向那无底深渊祭出一道明澈剑光。
  冷白刺目的剑光向下飞去,照亮了一片覆着青苔的页岩山壁,不过数十丈后,明亮剑光突然湮没殆尽,消作无尽深黑。
  下一瞬,崖下刮来的风陡然剧烈。陆恒立在风中,忍不住后跄一步,剑尖支地,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正当此时,陆恒忽有所感,心脏重跳一下,猛然抬头望向无边苍穹。
  暗淡无垠的虚空之中,不知何时蓦然浮现一朵倾天盖地的黑色莲花,花瓣向下呈倒扣状,万瓣莲翼舒展,如幽幽鬼手,花萼奇长如纱,色冷银,攀花缭绕浮游,袅如云雾,衬得那黑莲更为幽暗庞大,仿佛下一刻就要连天一同压下来。
  如此威压之下,陆恒扶剑强撑着没有低头,又看见那硕大黑莲周遭飞来无数道剑光,霎时流星灿烂,清气纵横,剑意逐渐交织成网,与莲翼同势,浩浩荡荡向下方虚空压去。
  其中一道冷亮剑光何其熟悉,正是他手中的……陆恒这时终于有所体悟,眼前这驱山走海般的磅礴画面,应是不知几万年前的一场幻影。
  陆恒在北境修炼时,曾有幸于门派藏书阁中阅遍群书,称得上博学多识。
  第一眼看见那朵莲花,他便想起曾于某本灵植通志中读到的名字——
  银羽乌莲。
  传说生于大地尽头的濯天池,花冠深黑,花萼银白,数万年开一朵,花开若无人采拮则永不衰败,是世间最为神秘罕见的植株之一。
  仅此一句记载,皆来自传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此花,更没有人知晓它是何属性,又有何玄妙力量。
  陆恒望着空中行将消逝的幻影,银羽……乌莲……剑光……他一阵悚然,脑海中莫名浮现另一上古阵法残卷中无头无尾记载的两句话——
  万剑一莲,永暗潮生。
  峮嶙为狱,天地无辙。
  当年,就连门派中堪称阵道大宗的长老都看不懂这是个什么阵法。
  而此时,陆恒忽然产生一种想法:
  也许这两句话不是阵诀,而是在描述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开阵历史。
  银羽乌莲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陆恒简单推理了下,在那段万年前的筑阵历程中,它只可能承担两个角色,一是御阵之物,即支撑整个大阵能量流转的阵眼,二是……大阵镇压之物,被万千剑气交织出的神光作阵,强行封锁在此山之下。
  答案他无从知晓,而当陆恒再一次抬眸望向天幕,却见那片幻影已然消逝,徒留一片仿若天穹也被吞没的虚无。
  直至这时,陆恒终于能勉强站直,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谁能想到名不见经传的丰安山,山下或许压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滔天巨阵。
  而狂风骤雨中的他,渺小如同蝼蚁,凭手中这把剑窥见传说的一抹虚影,已是僭越,倘若再有惊扰,此阵一旦异动,他个人身死是小,只怕整座山及周边所有生灵都会被殃及。
  至此,陆恒收剑入鞘,立刻转身疾行离去。
  不再去想那片幻影、那些讳莫如深的文字,包括他的联想推理,似乎缺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本该近在咫尺的东西。
  -
  返程的半道上,陆恒偶遇摔崴了腿、蜷在树底下躲雨的许福来,顺手就给他捎回了家。
  许家众人千恩万谢,说什么也要留他过夜。
  室外雷雨未歇,陆恒便不多推辞,答应留宿,却坚持不入内室,仅在堂前打坐一夜即可。
  夜里风雨嘈嘈切切,向来眠好的群玉也睡不太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寒噤中猛然惊醒,只觉四肢冰凉发僵,很不好受。
  披衣下榻,群玉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未及探出视线,便有汩汩寒气争先恐后从门缝涌进来。
  她裹紧衣袍,快步赶到堂前。
  只见桌上燃着一豆微弱烛火,昏暗光线中,眉目英俊的青年正闭目趺坐运气。他面色冷白至极,好似覆了层薄霜,而那柄长剑悬浮半空,剑身流淌着荧荧微光,不断向外散发着凛冽寒风。
  好冷的剑。
  不知道舔一口是什么感觉?也许会把舌头黏住。
  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群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人一冷就容易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看到什么都想张嘴咬一口尝尝。
  半空中的剑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莫名抖索了下。
  “群玉姑娘?”
  陆恒在这时睁开眼,嗓音透着丝低哑,“卯时未至,姑娘怎么起身了?”
  群玉朝他淡淡一笑,心说被你冻醒的呗。
  她想找机会再摸一摸那把剑,感受一下那朵黑莲花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于她身体里的。
  群玉私心里不太想当什么黑莲花妖。且不说作为一朵莲花她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反而长得比淤泥还乌漆嘛黑,简直有损花德,重要的是倘若她哪天不小心被打回真身,她将失去嘴巴,只能用花根吃土,那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群玉一阵心痛,兀自纾解了一会儿,再抬眸时,恰好撞上陆恒投来的探究目光。
  “群玉姑娘,在下有个问题在心中盘桓已久,始终没找到机会问。”
  他声线淡淡,宛如山巅初化的雪水,淌过群玉耳畔时,无端激起她心弦紧绷。
  群玉咽了口唾沫:“公子但说无妨。”
  陆恒望着她,嗓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昨日我们初遇时,你和茂儿兄弟告诉我瑞年兄弟是被妖怪所害。妖怪非我族类,天性善于隐藏,常人很难察觉他们的存在。”
  “在下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确定谷家有妖怪的?”
  第五章
  温黄的烛火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瞬就要冻馁熄灭。
  群玉握着桌角,指尖用力到抠出木屑,直到确认陆恒眸光淡然,并无杀意,她才稍放松些,唇瓣翕张,慢吞吞吐出两字:
  “你猜?”
  陆恒:?
  “我猜你猜不到。”
  群玉牵了牵唇角,总算想好该怎么答了,
  “因为……我也是猜的。”
  你猜我是怎么猜的?她差点要接着这么说。
  烛火之下,陆恒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不耐烦,琉璃似的眼睛,温沉清澈,群玉没来由怔了下。
  世上怎会有脾气这般好的人?好的有些不真实。
  可她也知道,一旦真的引起他怀疑,此刻所有温和都将不复存在。
  “你猜的很准。”陆恒问,“可有什么门道?”
  群玉点头,转身走回卧房,片刻后抱着一大摞东西出来,呼喇喇堆到桌上:
  “我从小就对仙妖鬼怪之事感兴趣,闲时总爱看传奇话本,所以深受淫浸。”
  眼前一摞小山似的、纸质很是粗糙的话本,陆恒无意瞥见几本的标题——《神仙下凡爱上我之情牵三世》、《狂野魔王强宠人间小厨娘》、《重生仙君为白月光狠虐我三万年》……
  陆恒:?
  见他视线发僵,群玉莫名脸热,忙将那摞话本挪到一旁,向他展示了另外一摞东西,是本功法秘籍和一堆奇奇怪怪的纸张:
  “我不仅爱看传奇话本,还喜欢研究功法,甚至想找个门派修行入道。所以,那天看到瑞年哥无故生病,病态非常古怪,仿佛精气干涸,我立刻就联想到了妖邪害人。”
  她搬出一堆佐证,极力铺垫自己有本事“猜”出谷瑞年是被妖怪所害。
  陆恒目光落向那叠奇怪的纸张,竟是各大门派的招生帖,能收集这么多实属不易。
  扫看一遍,他发现所有招生帖都是空的,只有一张写上了她的名字。
  璧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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