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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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落她赤脚登上玄关,打散马尾,垂下的头发中有几缕很长的,尖端起起落落,亲吻着灰毛地毯。
  苏惊生跟在她身后,它低着头,感受每走一步,脚趾都与地上松软的毛陷落般接触。
  整个房子是半复式的,不大,但纵深高,左忱带着苏惊生走了个遍,告诉了它厨房厕所的位置。
  “书房在这儿。”她推开一扇门,小屋四壁徒徒,堆满了书。屋子靠窗角落摆着个圆木桌,左忱指指说:“咖啡机在那,以后你想喝,我会教你怎么用。”
  苏惊生根本不知道咖啡机是什么。
  关上门,左忱继续往旁边走。
  主卧左边挨着窄木梯,通往半个客厅大的二楼。左忱摁开灯,苏惊生抬起头,它看到头顶镂空,木地板间牢牢镶合着一张大网,上面放着一本倒扣的书。
  “啊。”
  它听到左忱低低地叹。
  “在这儿。怪不得找不着了。”
  人生活的地方,怎么会有网。
  苏惊生四肢着地,跟着左忱上到二楼。它看着她走进那张网,看着它凹陷出吓人的形状,看着那本书被人弯腰拿起。
  地板间,为什么能放住一张网。
  它看着左忱微侧头,纤瘦的脖颈连接锁骨,垂坠的发落丝般滑下。她低头翻那本书,又撩起眼睑,侧目望它。
  她说:“这里阳光好,以后你想看书,可以再上来。但是不要撒上饮料,”苏惊生几乎能猜出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网很难拆洗,会给红姨添麻烦。”
  她走下来,朝苏惊生伸手,领它慢慢下楼。
  关上二楼的灯,左忱指着虚掩的门说:“靠楼梯的这间是我的卧室,你的在右边。”停了一下,她说:“我并不经常在家,但以后会尽量回来。如果很晚了你不需要等我,像在医院里一样。”
  话落她放下手,不经意间碰了碰门把,门慢慢向后张开怀抱。
  那是她的卧室。
  苏惊生睁大双眼。
  她的卧室。
  水。
  四面全是水。
  只有水。
  屋子一打开,前后左右是扑面而来的幽蓝,深邃的大海里没有鱼,荧光色彩在层次中勾勒出几盏水母,它们无声地发着光。
  天花板上做出纵深高远的设计,在一层深过一层的海水中,苏惊生看到一只眼睛。
  毫无感情的眼睛。
  它没有眼睑,没有眼白。眼睛镶在铁黑色的,遥远而不见尽头的巨大躯体上,如同只是游过这供人惊鸿一瞥的小窗。
  天花板上没有顶灯,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电脑桌,什么也没有。
  苏惊生后退了一步。
  左忱也后退一步,门在苏惊生眼前轻轻合上。
  转过身,它听见她说:“不用怕。”
  她说:“你的卧室不是这样。”
  抬起头,苏惊生看到一双淡漠的眼睛,如同天花板上那只一样。
  第11章
  那天过后,苏惊生住了下来。
  左忱果然如她所说的非常忙,有时深夜两点才会到家。她似乎努力想回来睡,但出现的时间还是渐渐减少,多数时候是红姨在全天陪它。
  左忱给苏惊生买了台电脑,顶级配置的外星人,下了一些做教育朋友推荐的游戏,她交给它书房的钥匙,给了它一个钱包,里面装上份额适当的钱。
  她甚至把一百全部换成了零的,以防苏惊生花出大额面钞时,他人觊觎它的钱包。
  作为监护人,左忱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不当行为。
  所以在厕所里踢醒苏惊生时,她第一次显出了些许无措。
  左忱蹲下来,和坐起身的苏惊生面对面。
  现在是深秋初冬的交界,暖气还没通,深夜的厕所里很冷。浴缸前有块很大的防滑垫,苏惊生就睡在它上面,头顶是低矮的置物架。
  它缩睡在这,像蜷在纸箱里的猫。
  左忱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夹着烟。低头面朝着地砖,有些发油的长发散在上面,被她慢慢拢起,拢到怀里。
  她一点点盘腿坐下,捻着发丝,低缓地说:“苏惊生,你在怕什么。”
  “……”
  “……”
  浴室中嗡鸣的回响很快消失,没有人说话。
  迷雾盘旋而上。
  烟刚燃起头。
  左忱压着颈,爪般纤瘦的五指从前到后耙了把头发。深吸口气,她抬起眼,迎上苏惊生的目光。
  两人对视着,直到左忱指间的烟燃尽。
  左忱看见苏惊生慢慢启唇。
  它开口说:“你为什么……躲……在门外?”
  这是它第一次和左忱说话。
  长时间不使用语言,苏惊生的吐字不是很熟练。灼烧的热油伤害了它的喉咙,在愈合后留下沙哑的后遗症。
  她很快接受这个事实。
  它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年龄,更不像表征出的性别,左忱想起在青海时它歇斯底里的哭叫。
  她知道苏惊生在问哪天。
  停顿了一会,左忱平静地说:“因为我需要你。”苏惊生不眨双眼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你和我一起上新闻,可以带来利益。”
  她的话赤/裸而尖锐,没有任何遮掩。
  苏惊生抱膝在防滑垫上坐着,没什么表示。
  静了片刻,它忽然说:“我好用吗?”
  左忱一下愣住了。
  仿佛被荒野上的闪电击中,炸亮撕裂天际。她感到刚进浴室时那种无措又涌上来,它们剧烈地翻腾一阵,又慢慢沉下去。
  在这阵翻腾中,左忱忽然伸手,她抓住了一种感觉。
  它并不是个孩子。
  她想。
  她并不是在和一个孩子对话。
  虽然面前的人具备孩童该有的一切条件,但它不是的。
  这具皮囊下埋葬着的,是一个成熟过早的,黯淡的灵魂。
  一些东西促使左忱开口。
  “苏惊生。”她忽然盲目地问:“你常感到孤独么。”她语气中有些什么改变了,这令苏惊生睁了下眼。
  苏惊生说:“那是什么?”
  左忱停住,她思考一下,说:“就是感到只有一个人。”
  苏惊生消化掉她的解释。
  它学她的语气说:“是的,我常感到自己一……个人。”
  左忱抿紧了双唇。
  短暂的沉寂。
  片刻,苏惊生再次轻轻开口,它还是问道:“我好用吗?”
  “……”
  左忱忽然轻笑了一声。
  短促的笑过去后,她认真说:“是的,宣发效果很好。你很好用。”
  苏惊生慢慢地也笑了一下。
  它没有出声,笑花在它唇边迅速绽放,又迅速凋谢,恢复平静的面孔什么都没留下,如同惧怕惊扰沉睡。
  左忱眼见那花凋谢,伸出的指背自它的眼角滑至下巴。
  她低声说:“那你呢,苏惊生。”她看着它的眼睛。“你到底在怕什么。”
  苏惊生低下头。
  它用相同的低声,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才感到如此磅礴的恐惧。
  命运中前仆后继的未知,巨大的信息量,前所未见的整个天地。一切都冲击着这个每天绕着村子走圈,思考下一顿饭在哪的贫瘠人生。
  温饱如此简单,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这个世界,接下来,是你是谁,你是什么。
  你是男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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